他長衫下亦有白色衣服,同行皆是男子,因而並不在意。
確保妹妹不再為風雨所吹打後,傅驚塵方微笑問:“顧師弟是覺眼睛不適嗎?”
方才還直勾勾看花又青脖頸的顧茗,問聽此言,登時嘴唇煞白,一咬牙,伸手便要自插雙目。
傅驚塵一手攬著花又青,遮擋住她,另一隻手微抬,掐訣按住他胳膊。
顧茗雙手僵在空中,此時此刻,已抖似篩糠,顫巍巍:“師兄恕罪,我願自領懲罰,廢了這雙眼。若師兄不願寬恕,我便隻能以死謝罪,求師兄莫——”
一左一右,卓木和石山目不斜視,已習以為常,似是沒有聽到,跟隨傅驚塵身後,不言不語。
後麵寸步不離守著馬車的梁長陽,聞聽爭執,本欲上前,又看卓木石山二人按兵不動,他微微一頓,控馬緩行,仍舊守著馬車,隻當無事發生。
隻有最後麵騎驢的王不留,他不曾見識過這些,立刻催動著小驢快走幾步,好奇地問前麵幾個師弟:“怎麼啦怎麼啦?”
師弟們悄聲,提醒他,若想活命,切勿高聲。
王不留一愣。
怎麼他們都如此畏懼傅驚塵?
離了那雨水,花又青的脖頸好多了,癢意漸漸消退。
她自衣服下鑽出,從傅驚塵懷裡冒出個腦袋,好奇看他:“顧師兄,你怎麼啦?”
顧茗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無事,”傅驚塵拍拍她腦袋,示意她再鑽過去避雨,“看他眼睛不舒服,多問了一句——顧師弟為人太過謹慎,大約是想到什麼愧疚事吧。”
說完後,傅驚塵又溫聲對顧茗說:“師弟莫驚慌,也莫耽誤了行程。不過眼疾而已,怎麼好端端的,竟鬨到了要剜目自裁的地步呢?”
顧茗垂著頭,又低聲告罪,臉色慘淡,看也不敢看。
傅驚塵沒有再看他,勒緊韁繩,黑馬吃痛,快走幾步。
他驅馬而行,心中無波無瀾。
——世上有太多這樣隻會徒生色心的男修,就算妹妹將來要雙/修采補,這種人連做鼎爐、為她提供元陽的資格都沒有。
縱使對方願將一身修為獻給妹妹,傅驚塵也隻覺他不配。
這樣的劣質修為和肮臟的手,怎配觸碰青青?
又行十餘裡,終於停了微雨。
雨後泥土腥味重,又起一層薄薄白霧。
花又青頭披哥哥衣衫,百無聊賴,又看不到衣衫外景色,隻好同傅驚塵說話來解悶。
她問:“你的匕首是用布條綁在大腿上的嗎?”
傅驚塵:“……”
花又青又問:“還是說,像傳說中的白蛇軟刃,可以纏在腰上或者腿上?”
傅驚塵就像沒聽見。
她聲音小,大約是不想被彆人聽到哥哥藏匕首的位置,很貼心地刻意壓低聲音,隻有二人能聽到:“你昨天睡覺時隻著了中衣,但我剛剛摸了你中衣的下擺,也並無藏物之處,還是哥哥你修行了什麼隱秘的法子,能夠將匕首同肉身合為一體——”
話未說完,傅驚塵忽然打斷她,柔聲問:“日落之前,我們大約趕不到城鎮上,隻能借宿於山村,你有想吃的東西麼?”
成功了。
花又青開始思考:“山村貧瘠,我們如此叨擾,會給村民們添麻煩吧。”
“等會兒讓卓木和石山打些野味便是,”傅驚塵微笑,“多給些銀錢,不算什麼。”
花又青思索一番,認為此話可行,點頭:“那多打些野雞之類的吧。”
傅驚塵應允,折身告訴卓木,路上注意些,若瞧見便打幾隻。
花又青雀躍,裹好衣服,覺自己似乎忘了什麼。
她直接問傅驚塵:“剛剛我們說到哪裡了?我剛剛是不是在問你事情?你還沒回答我呢,我好像忘掉了。”
“糟糕,我也記不清了,”傅驚塵淡然說,“對了,我記得外門弟子都會修習辟水之法,你如今修哪一層了?”
懷裡的妹妹登時不再言語,原本露在衣服外的腦袋也縮回去。
她閉上眼睛,悶聲:“啊忽然間好困啊,哥哥我睡了,沒有事情不要叫我喔。”
霧濃日暮,越往山中走,樹木越發高大,枝葉繁茂,遮天蔽日,陰氣森森,似幽冥之處。
雨後山路難行,隊伍最後麵的王不留,終於察覺到溫順小毛驢的好處。
如傅驚塵所說,溫馴順從,幾乎不需他駕馭,不緊不慢地跟著前方的馬,偶爾停下來啃食路邊小草,雖貪吃,卻也不落後,穩穩地馱著他走。安逸生困意,他打了個哈欠,隱隱約約聽到一陣嗩呐聲響,細聽,是《百鳥朝鳳》,是娶妻人家喜歡用的調子。
奇怪,荒山野林,昏天暗地,又是傍晚,誰家娶妻安排在這個時辰?
王不留詫異,循聲望去。
他耳聰目明,隔著三行樹木,瞧見遙遙樹影中,有一支送葬的隊伍。
一行人披麻戴孝,手灑紙錢,白帷白帳,抬著一頂棺木。
傍晚發喪,大約是為了避日間之陽氣,尚可以理解。
至於這歡快的曲子麼……
大約是風俗。
王不留放下心,閉眼休息一陣,耳側卻隱隱聽得嗩呐聲近了。
他心中詫異,放眼相望,愣了愣。
方才同他們相隔三行樹木的送葬隊伍,眨眼間離他們近了許多。
就隔了兩行樹,近到王不留甚至能看清他們抬的那頂棺木,普通的梧桐木,蓋了一層雪白的布,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一顛一簸,好似棺木之內有人在用力捶打。
王不留忍不住咽口唾沫,心想大約是看錯了。
修道之人不懼鬼神,問題是這並無妖氣,似乎真的是普通人在發喪。
異常的人可比妖鬼恐怖。
閉眼間,嗩呐聲越來越近。
王不留顫顫巍巍睜開眼,險些叫出聲。
瞬息之間,那送葬隊伍就在一棵樹木之外,與他並排而行。
送葬人塗著濃豔的妝容,描眉抹嘴,男人亦修著細細的眉毛。
驚駭間,抗棺材的第一個人忽轉過臉,直勾勾地看著王不留的眼睛。
王不留一聲驚叫,從驢上跌下,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聲吸引了前方注意力。
梁長陽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他拍馬折身,到王不留處下馬,俯身問他怎麼了。
前方的傅驚塵勒馬停下,側身看,他懷裡的花又青探出一個腦袋,好奇地往後看,身體傾得太過往前,傅驚塵不得不以手臂攬住她,免得笨蛋妹妹一不小心跌下馬去。
王不留顫抖,指旁側樹林,語無倫次:“剛剛剛剛……”
梁長陽順他手指看去,樹林空寂,安靜無人:“什麼?”
王不留也看到了。
他愣了半晌,低聲:“……大約我出現幻覺了。”
此言剛落,又聽嗩呐聲響起。
不同的是,這次是自身後傳來,忽遠忽近,若有似無。
梁長陽也聽到了,他蹙眉。
這個時辰,誰家娶妻?
王不留麵如土色,顫顫巍巍回頭,隻見身後不遠處,他們正在走的這條道上,慢慢地來了一行送葬的隊伍,雪白紙錢揮灑,為首者吹著嗩呐。
更近了,方才同他對視的那個男人,仍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珠子一動不動,像畫上去似的。四目相對,他咧開嘴,露出一個笑。
王不留爆發出一聲淒慘尖叫。
梁長陽叫他:“王師弟!”
花又青靈活自馬上跳下,三步並作兩步,飛快走到王不留麵前,叫他:“不留?不留?你怎麼了?”
王不留抖著嘴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花又青蹲下身體,看看他,又看身後不遠處的送葬隊伍。
都是凡人,怎麼他如此惶恐?
王不留自幼修道,著實不應該啊。
花又青心生疑竇,問:“你是害怕這裡有人埋伏?彆擔心,天塌了還有厲害的人頂著呢!”
王不留膚粟股栗,什麼話都說不出。
傅驚塵走來:“怎麼了?”
花又青說:“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嚇到了。”
看王不留這副淒慘模樣,平時鬥嘴慣了,她忍不住心生同情。
思考片刻,花又青給他出主意:“不然你也學習我哥,身上帶一個匕——”
傅驚塵快步上前,不忍看梁長陽等人視線,急急捂住她的嘴,繃緊臉:“彆說了,為兄還想多活幾年。”
花又青被他捂住唇,一頓嗚嗚嗚嗚,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等他鬆了手,視線忽被另一物吸引,愣愣看去。
隻見前方白霧中,濃密森林裡,緩緩地出來一行接親的隊伍。
紅綢紅花,如血般紅的一頂八抬紅轎子,為首四人人敲鑼打鼓,燃著鞭炮,慢慢靠近他們,不躲不避,無半分避諱的樣子。
花又青轉身相看,身後送葬的隊伍步步逼近,天幕之下,是飄飄灑灑的紙錢,如片片飛舞的雪花,其中兩片落在王不留腳下,他麵色亦如紙般蒼白。
送親的隊伍像是沒有看到他們,緩緩靠近。
再看,為首的那人臉色塗得一團蒼白,眉毛粗黑,嘴唇如血般紅,臉頰之上,兩坨圓圓嫣紅,不像胭脂,倒像是顏料塗抹。
——什麼人才會用顏料塗抹臉蛋?
——紙人。
這些送親的隊伍,畫的都是紙人妝容。
微風吹動,那八個紙人抬的紅花轎被掀動轎簾一角,若隱若現,露出喜裙下一雙紅色繡花鞋。
和一截慘白帶烏青的腳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