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淚水絲帕 移魂換影(2 / 2)

不是吧魔頭你! 多梨 17789 字 8個月前

清閒。

指尖的皮膚被磨破,混合著血液和皮膚,深深摳進木板之中,橫撇豎捺勾,一道劃,一道血。

馮昭昭臉色蒼白,滿手鮮血,她的右手已不聽使喚,還在木板上著字;拚命地拍打著周圍的木頭,一下又一下,拍到手掌發痛發紅,無助呐喊,救我,救我。

她聽到外麵有人在念,貞靜清閒,行己有恥——

“什麼貞靜什麼清閒?”馮昭昭怒聲,“我隻要活著!我想活著有什麼錯?!”

“我來世上一遭不易,憑什麼身為女兒就得守貞?為什麼要譴責於我?”

嘩啦啦——

驚起鳥鳴陣陣。

顧茗停下腳步。

陰風陣陣,竹林中,小路上,他再度看到那紙人抬著喜轎,念念有詞,一蹦一跳,那喜轎亦一晃一搖一擺,風吹轎簾,露出裡麵殷紅的嫁衣,還有一雙紅色的繡花鞋,及慘白的、滴血的腳腕。

顧茗一淩,登時回首,遵循著傅驚塵的叮囑,提醒諸位師弟,立刻封住五感。

安頓好師弟後,他快走幾步,匆匆往正站著撒尿的石山師兄方向去。

“師兄,”顧茗站在他身後,不想看師兄隱私,止步,不遠不近地提醒他,“那些紙人又來了,快封住五感!”

“什麼紙人?”

月光下,石山師兄聲音飄渺:“為什麼要封住五感?”

“就是方才進村前遇到的那些,”顧茗急切地解釋,眼看那隊伍越來越近,“傅師妹說了,若不封住五感,容易被迷了覺魂——”

石山說:“迷了覺魂?”

仍舊背對著他,注視之下,石山的頭忽然原地轉了半個圈,好似被人直接擰轉了頭顱——正麵的頭接在了背麵的身體上,他對著顧茗咧開一個笑容,嘴角要撕裂到耳朵旁,“是像我這樣嗎?”

無儘的黑暗。

無儘的沉默。

無儘的刻字。

……救……我。

救我。

馮昭昭已經快失去力氣,唯獨手還在寫,堅持著,不受控製地寫。

她開始擔心自己會磨掉整個手指,就像方才摸到的那麵刻滿字的木頭,皮肉磨破了,那就用骨頭不住地劃。

貞靜清閒,行己有恥。

墳墓外。

紙錢漫天飛撒,蓋著白布的梧桐木棺材被埋下,蓋在黃土中。

一行送葬的人再三行禮,終於離開了,唯獨一個小女孩還站在墳墓前。

花又青眯起眼睛。

小女孩撫摸著棺材,忽有人叫她名字,芸娘,芸娘。

她應一聲,站起來,跑過去,牽起男人的手,仰麵,乖乖叫爹爹。

爹爹,芸娘會像萬奶奶一樣,為家族增光。

花又青看向那喚小女孩的男人,待看清相貌,驟然一驚。

——這難道不是村長高長寧麼?

隻是比他們見到的村長要年輕許多,看起來也就四十多歲。

愣神間,傅驚塵悠悠出聲:“發現怪異之處了麼?”

花又青慢慢地說:“發現了。”

“村長接待我們,說他女兒剛出嫁不久,房間空置,所以讓我和馮昭昭住在他女兒的閨房之中,”她轉身,看傅驚塵,冷靜分析,“俗世間,女兒出嫁年紀大多在十五到二十歲之間,他女兒若是二十歲,算下來,他也得是五十幾歲有了這個孩子……先前我忽略了這點,忘記了年齡竟是對不上的。”

“五十幾歲的男人,”花又青皺眉,“難道還有使女子受孕的能力?”

傅驚塵笑:“大約。”

“但族譜上顯示,村長妻子已在三十年前病逝,”花又青翻閱著傅驚塵帶來的那份族譜,越看,臉色越沉重,“既是如此,哪裡來的’剛出嫁的女兒’?女兒不上族譜,我們無法知道她女兒的年紀,但是——”

“方才我們看到的幻境中,他四十多歲時,女兒已經有十歲光景,所以這就是謊言,根本沒有什麼剛出嫁的女兒,”傅驚塵說,“村長在騙我們,他故意引你和馮昭昭去住在他們家中。”

花又青握住族譜本。

“先去救馮昭昭,”傅驚塵說,“村中有梁長陽和卓木他們,出不了什麼亂子。”

花又青點頭。

救人要緊。

無論村長想做什麼,都等稍後再清算。

挖墳這種事,傅驚塵來即可。

無需動劍,隻用移土大法,兩道咒語挪走覆蓋的積土。

花又青半蹲身體,看著那墓碑上的刻字,果真是那“高世年妻萬氏之墓”。

思忖間,黃土移開,蓋著白布的梧桐木顯露在兩人麵前。

裡麵的人還活著,還在捶打棺木,沉悶地一聲又一聲,重重不安。

傅驚塵拔出劍,一劍挑開梧桐木棺材頂。

花又青蹲守旁側,見開了棺,興高采烈,叫:“昭昭,我來救你——”

話音未落,她呆愣在原地。

黃土之下,棺木之中,躺著一佩劍男人。

他麵如土色,已是進氣少出氣多,快要悶死了。

哪裡是什麼馮昭昭——

而是石山。

傅驚塵麵色一冷。

慘白月光下,石山仰麵躺在棺木中,眼睛無神,好似被勾走魂魄。

傅驚塵讓花又青挪開幾步,親自將石山撈出棺木外,抬手,按壓他胸口,又掐訣,渡了一口真氣給他。

吸入真氣不過片刻,石山蒼白的臉驟然紅潤,仍舊目中無神,正大口喘氣,還在重複:“求……鵝……救……”

花又青震驚,繞著那墳墓看了好幾圈,猛然呆住:“莫非我們猜測錯了?”

她不死心:“掠走馮昭昭的東西,和萬氏無關麼?”

踱步走,墳塚如此多,隻有一個萬氏碑,沒有其他。

花又青甚至將那高世年的墓也刨了,依舊一無所獲,隻有棺材裡腐爛乾癟的屍首。

傅驚塵麵色不虞,他抬手,點了石山的穴,加了幾道鎮魂符於他身上。

做好後,他才說:“回村,找村長。”

花又青惱:“竟然被他給騙了……我現在一點兒愧疚心都沒有了。”

“嗯?”傅驚塵低頭看她,“什麼愧疚心?”

“挖了他祖墳的愧疚心,”花又青咬牙切齒,激憤不已,脫口而出,“難怪四師兄講,人心比鬼怪更惡。”

傅驚塵將石山背在身上,問:“你想怎麼處置騙你的村長?”

“啊?”花又青愣了愣,跟上傅驚塵步伐,同樣施法,輕盈躍空,自空中往村中行,“能怎麼辦?他年紀那麼大了,定然受不住什麼刑罰;而且對普通人濫用刑,會損傷道心,於自己修行有礙——”

“嗯,”傅驚塵說,“那便由我來審訊他,我看他手筋腳筋不錯,抽出來給你做法器如何?”

花又青驚駭:“我不要!”

“已經子時了,”傅驚塵歎氣,“青青,時間不夠了。”

花又青一凜:“什麼時間不夠了?”

“今天是你的十六歲生辰,”傅驚塵抬首望月,蒼穹之中,月上中天,恰是十五的子時,“我原想送你些趁手的兵器做生日禮物,你不是想要銀質的袖裡雙劍麼?那個老頭的筋骨不錯,可以為你煉做劍刃。”

花又青沉默了。

十五,是傅青青的真正生辰,不是花又青的。

傅驚塵側臉看她:“怎麼忽然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花又青慢慢地說,“你記得我生辰,我很開心,但怎麼說,你想準備的這份禮物,用心,又有點……嗯,那個心……”

傅驚塵笑:“想說惡心,倒不必如此委婉,直說便可。”

談話間,已經到了村口,傅驚塵將石山放下,留守的卓木和梁長陽、王不留齊齊走上前來。

梁長陽衝傅驚塵拱手:“村長還在他房間中,我們守著,沒讓他動一步。”

傅驚塵頷首:“做得很好。”

花又青吃驚:“你早就懷疑村長了?”

“隻是防患於未然,我隻是覺他未說實情——把石山扶到床上去,朱砂畫道安神符,化水後喂他喝下去,他人無恙,約莫半個時辰便會醒,”後麵這些是同卓木說的,傅驚塵將石山交給他,轉身,又命王不留去守馮昭昭她們睡過的房間,待幾人都離開後,他才看向花又青,“我向來不喜謊言。”

花又青說:“騙子,你一直都在騙人。”

“因我能承擔得住謊言被戳穿的代價,”傅驚塵微笑,“你呢,青青?”

花又青一頓,她移步:“我們要趕緊去找馮昭昭,她現在還不知在何處,處境危險——”

動彈不得。

傅驚塵手一抬,她甚至看不清對方如何做法,自己便如被釘在這地上,再邁不開一步。

月上中天,皎皎月光,傅驚塵緩步而來,在距離她四步遠的位置停下,靜靜凝視她。

她嗅到清冷寒梅香。

“玄鴞門中論資排輩,你如今還是外門弟子,未入得內門,並未拜入任何一位門下,葉靖鷹教授你,也不曾與你師徒相稱,”傅驚塵問,“你口中的’四師兄’,又是何方神聖?”

花又青迅速:“我說的是石師兄,你大概聽錯了。”

石和四。

“我不曾聽他與你說過這種話,”傅驚塵冷靜,“一路上,你隻同他談論劍法、遊曆、他青色的衣衫是在何處製作。”

花又青麵不改色:“那或許是卓木師兄,或者梁長陽師兄說得,我記不清了。”

“你和卓木說了六句話,分彆是叫他師兄、問他如何賺這麼多銀兩,如何能開源節流,誇他相貌堂堂、讚他騎術精妙,及道謝,”傅驚塵說,“亦不曾談論人心。”

花又青眼皮一垂,努力擠眼淚:“可我就是記不清誰說的呀……你究竟想乾什麼嗎?你當我和你一樣、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記得清清楚楚嗎?大晚上的,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把我定在這裡,又冷又怕又餓,我還擔心馮昭昭——我擔心她,還不是因為哥哥你要完成這個任務,我怕哥哥你完不成任務受牽連,誰知道你還這樣……我一顆心都錯付了。”

說著,她啪噠一聲,淚珠滾落,落在腮上,盈盈然然,哽咽:“嘴上說得好聽,說什麼兄妹間可以保留秘密,實際上呢?說一套做一套,因為一句我記不清的話,就這樣開始逼供——我是你妹妹,還是你要審訊的犯人啊?”

傅驚塵頭隱隱作痛:“我問你一句,你罵我十句——彆哭了,哭得我頭疼。”

花又青不停,眼淚如雨,哽咽:“我要同你恩斷義絕,再也不要當你妹妹了。反正金開野想認我做妹妹,我乾脆去認他當乾哥哥——”

“傅青青,”傅驚塵臉色一沉,“胡說些什麼。”

花又青還在哭,抽抽嗒嗒。

傅驚塵默默佇立許久,莫可奈何,歎了口氣:“青青。”

聲音已然軟化,也解開禁錮。

花又青雙手揉眼,嗚咽不住。

她這裝哭的本領,從小到大沒輸過,硬嚎能嚎出兩盆水。

哭泣中,傅驚塵已緩步到了她麵前,大手蓋住她腦袋,終於放低聲音:“對不起,是哥哥錯了。”

花又青還在哭。

“不過是隨口問一句,”傅驚塵手指替她擦淚,他指腹粗糙,刮了兩下,刮出她皮膚紅痕,一頓,他收了手,裁了裡衣乾淨一塊兒布,擦她眼睛,聲音更柔了,“怎麼哭這麼厲害?”

花又青哽咽:“你一直疑神疑鬼,我覺得哥哥你先前吃過很多苦,所以體諒你,心疼你——可你現在竟然連親妹妹都信不過了麼?你又何苦認我?若是你不認我,我現在應該也不會這麼難過。”

傅驚塵輕聲問:“你心疼我?”

“現在不心疼了!”花又青轉過身,用手比劃,“之前對你的心疼有這麼多,現在,一點兒也沒有了——都是你多疑害的,從現在開始,你將永遠失去你最好的妹妹——你若是覺得我彆有用心,乾脆一刀殺了我,更清淨。”

“又說胡話,”傅驚塵重重再歎一口氣,低下頭,服軟,“好,我發誓,從今往後,再不會如此質問青青,害青青傷心,好不好?”

——馮昭昭尚且下落不明。

傅驚塵可以不在乎,但花又青不行,她需要救這個未來的皇後,薑國的希望。

花又青見好就收,止住哭泣,擦了眼淚,悶頭往村長房間中走:“大局為重,我現在勉強原諒你了——馮昭昭還等著我們救她呢。”

擦過眼淚的布料,被她一團、重重地拋擲在傅驚塵身上。

傅驚塵握住它,捏了捏,揉在掌心。

上麵沾了妹妹的淚水,觸到他皮膚,涼絲絲的,不知為何,令他心驟然提緊,狠狠疼了一下。

那幾滴自她體內流出眼淚,像在他心臟上燙出幾道大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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