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一劍劈開貞節牌坊。
碎石卷沙土,霎時間,陰風大作,隱約可聽女子哭泣,不計其數,哀嚎連連,千紅萬豔共悲鳴。
牌坊既毀,下方被鎮壓的累累白骨,終於顯示出來,一個大坑中,殘魄遊魂。
傅驚塵手持長劍,又做了個障眼法,叫那其中冤死的女子掙紮著爬出。
圍觀的村民失聲尖叫,連連後退。
推搡間,花又青朗聲提醒,要他們速速回家,皆躲入房間之內,不得外出;有門神鎮守,自然可保他們無恙。
此話奏效,方才還義憤填膺的村民們,眼看性命不保,哪裡還敢在此地繼續逗留?皆迅速離開,回家關門閉戶,封窗堵門,不敢再出。
那個殺豬的屠戶,不小心跌了一跤,手中殺豬刀跌落,砸了他的腳,也不敢做聲,慌裡慌張、一瘸一拐地逃掉了。
沒人去扶他。
傅驚塵讚許看花又青:“終於學會正確說謊了。”
花又青心想他這話可真是有意思,她什麼時候不會正確說謊了呢?
難道她不是一直如此麼?
她不吭聲,隻認真探測那牌坊下屍骨。
常理來講,如此多的白骨,定然戾氣深重。
誰知這些白骨,隻是陰氣重,卻無半分傷人的跡象,好像在……畏懼著什麼。
花又青皺眉,她跳下去,火靈劍陽氣盛,震顫著不適。
傅驚塵沒有阻攔她,低頭搜尋,仔細翻撿那具具白骨。
幾l十年,甚至於幾l百年的女性,代代嫁過來,或者被拐賣進來,無論家鄉何處,都被埋在這牌坊下。按照常理,正常土葬,百餘年後,白骨亦會被腐蝕得隻剩下遺骸。
可這裡的每一具白骨,都完完整整地保存著。
傅驚塵翻撿那骨頭,又喚花又青來,教她如何分辨這些骨頭。
“這個,頸骨斷裂,是勒死或者自縊。”
“多處骨頭折斷,是被毆打致死。”
“肋骨間有刀砍痕跡,被捅殺。”
“骨頭發黑,是中毒。”
……
一具一具翻過,花又青越看,麵色越來越沉。
十具中,約有二四具屍體都非正常死亡。
虐殺,或者自殺。
傅驚塵教她根據白骨形狀判斷年齡,許多白骨,身死之時,尚不到二十歲。
都是女子。
翻到最後一具屍體,花又青頓了頓。
那具白骨十分奇怪,五根指骨皆磨損掉大半部分,並非斷裂或被砍下——
看起來,就像是用這指骨去磨什麼堅硬的東西,硬生生地磨到僅剩這麼一點。
花又青觸著那指骨斷茬處,凝神皺眉:“這又是因為什麼?”
黑暗的木製箱中。
馮昭昭的手指已經麻木到幾l乎動不了。
五指淋淋
落下血,她手指無力,還在被迫刻著“貞靜”。
那慈愛的女聲,在問她——
“你還不知罪過麼?”
“我何罪之有?”馮昭昭咬牙,“就因為我婚前失貞?為何男子婚前失貞被稱作風流,而我就要被認作蕩/婦?”
那慈愛女聲歎息:“你婚前失貞已是不淨,為何非但不反思己過,還要如此口吐狂言?若你安分守己,那些男子又豈能近你的身?”
“天下何時有這樣狗屁不通的道理,我被強盜欺負,卻要說是我的不對,”馮昭昭冷笑,“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聲音莊重威嚴:“應自裁守節。”
“我呸!”馮昭昭大笑,“要我死?我偏不!同為女兒,我原以為你會有同病相憐之心,未曾想你也同那俗世中迂腐男人一般——我不死,我不僅不死,還要那些欺辱我的人死,我還要你、要每一個逼我去死的人死!”
女聲驟然蒼老,嚴厲:“朽木不可雕。”
“我不是朽木,你才是,”馮昭昭指尖劇痛,竭力控著自己,手指深深扒在那凹痕之中,她說,“你替男人壓迫我,從中都得了什麼好處?他們可贈你錢財?予你權利?可曾令你順心如意,可曾讓你自由歡喜?”
那女聲沉默不言,頃刻間,穩重答:“我得到了名聲,我雖身死,魂魄猶在——他們子孫後代,皆會尊我為烈女。”
“可笑,”馮昭昭似笑非笑,“被尊為‘烈女’能讓你複活麼?你死後還要為他們規訓女子,可有人祭祀你?為你上香火?可還有人記得你的名字?”
驟然間,馮昭昭聽到什麼東西轟然傾塌,控製住她刻字的力道驟然一鬆,與此同時,她拔下頭上銀簪,握住豎於胸前,高聲:“你也不過是被他們成功馴化的一條狗,搖尾乞憐,隻敢對那些不順從你心意的女子狂吠——隻因她們不願同你一樣做狗!”
驟然陰風陣陣,她猛然重重下跌,像有人將裝著她的木箱子跌在地上,那銀簪始終握在手中。
馮昭昭說:“我絕不會如你,做愚蠢的烈女!”
那個黑暗中的女人沒有再回應她——隻因牌坊在動搖——
牌坊——那些人為紀念她、尊敬她、敬重她所建造牌坊倒了!!!
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劈倒的!!!
牌坊傾倒之刻,村民敬畏之心減弱。
萬二娘魂魄震顫,法力極速消退,強大的魂魄亦隨之急劇減弱,最終隻剩下一團白。
離世的魂魄斷然不能在人間停留過長時間。
一來,地府陰差每日都要核銷賬本,清算新增和轉世投胎的魂魄,一進一出,一日一清。
地下一日,人間一年,每年年底,需要核對賬本的不僅隻有人,還有陰曹地府裡的打工魂。
每年開始核算總帳本時,若有填不平的,則隨機抓幾l個孤魂野鬼填充數目,頂那些虧空缺漏。
二來,有修道者,為積陰德,遊曆時遇到滯留人間的魂魄,會主動幫助
鬼差,打開往生牽引之門,將他們交給前來的勾魂使者。
萬二娘已經不記得自己在人間留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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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快忘記自己名字了,“高家的寡婦”,“奶奶”,“祖奶奶”……
兒時依稀記得朋友叫她,二娘,二娘。
她滿心歡喜出嫁,卻嫁給一尊牌位。
不是沒想過改嫁,但好女怎能事二夫?
族中有教誨,講女子應備之德,講寡居要遵守禮法,講……
萬二娘嚴謹地遵守了一段時日,隻覺枯燥無聊、正欲放棄之時,忽然得到族中耆老的誇讚,連聲說,幾l百年了,族中未出過如此貞烈之女。
她從未得到如此誇讚,如此榮光。
那些被她視作天的男人們,在稱譽她,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和他們同樣坐在高位上——讚譽讓他們平等了。
乾淨,禮儀,貞烈,安分守己……
為了名聲,萬二娘繼續守著規矩,忍耐著,忍過幾l十年,恪守幾l十年的孝道,換來一座能令夫家光耀門楣的貞節牌坊。
她給母家帶來“教女有方”的好名聲,父母麵上也光榮。
自她之後,族中剩餘的女兒們都能成功高嫁,換來錢財讚譽,還為幾l個弟弟們掙得了能讀學堂、考學的銀子。
於萬二娘又有何好處呢?
——她獲得一個不會被陰差勾走、也不會被修道者度化的靈魂。
人間天子親自命人造牌坊,村民們每逢節日、結婚時都給女子講她忠烈守一輩子寡的故事。天子賜碑讓鬼差無法對她野蠻動手,口口相傳的名氣讓她可以維持靈魂不滅。
可做鬼太孤單了,漸漸地,知道她萬二娘的人都死了,年輕人不再愛聽老人講她的故事。
貞節牌坊默默佇立,來上香的的人也越來越少。
她的靈力已大不如前,若無人再供奉她,不入輪回,再強留人間,遲早有一日,她會魂飛魄散。
有黑影教她,若想魂魄不滅,除卻人間供奉外,她亦可進食其他魂魄,以他人之氣,滋養本身。
——怎能吞噬無辜的魂魄呢?
——那些不聽話、不守節、不恪守婦道的魂魄,不算無辜。
若她們不剔除逆骨,將來輪回轉世,還是不受馴的惡女。隻會教壞更多的女孩子,倘若個個女孩子都不在乎貞節,那她的貞節牌坊豈不是更無香火?
——吃了她們。
——她受過的罪,吃過的苦,守過的活寡,遭受過的發難,為何其他女子不也受一遍?
想通之後,萬二娘開始懲罰村裡每一個婚前守貞的女子,將那些順從她的魂魄送入輪回,不從的,將魂魄吞下;吞不動的,就強行鎮壓,屍骨都埋在牌坊下。
每一個。
包括那些被賣來村裡的,被丈夫打死的,被欺辱到上吊自殺的。
還有那個小時候被拐走、又被婆家灌下藥毒死的芸娘。
芸娘最可恨,雖然被拐賣
,十分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身為女子,不守婦道,竟出賣身體,做了半掩門。
她丈夫為保名聲,毒死她,她還不甘心,殘魂拖著軀殼找回婆家,期許能葬入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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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不乾不淨之魂魄,就該被鎮在牌坊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但黑影又來了,他答應萬二娘,給她送十六個魂魄,給她滋養,順利換走芸娘。
萬二娘不知他要這魂魄有何用處,隻覺自己不虧,點頭應允了他。
從此之後,定期,那村長便為她送來女子,任由她勾魂吞魄。
那些女子都不無辜,都不遵二從四德,德行有損,就像被她拘走教化、這個婚前失貞的馮昭昭。
還有那個竟敢砍伐她牌坊的修道者——
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修什麼道?男人都做不成的事,她又怎可能成功?
萬二娘卷陰風而至,被傅驚塵戾氣一激,毫不猶疑,轉而向花又青下手。
年紀輕輕,如此貌美,便又拋頭露麵,同多名男子勾勾搭搭,定是水性楊花!
花又青正翻動白骨,忽感背後一冷,她迅速轉身,火靈劍直直劈下。
眼前唯有一團淡淡白氣,給一劍劈散,頃刻間竟又複原,團團聚在一起,直衝她眉心而來。
花又青看不出這東西具體底細。
不是鬼魂,沒有怨氣;
亦非仙靈,因過於渾濁。
更像是……某些村落私下供奉之物,非仙非靈,隻因受了人間香火,便有著堪比小地仙的身份。
能力強弱,皆由香火旺盛程度決定。
不過二招,花又青察覺到,這團東西絕算不得勁敵,隻比尋常小妖強上些。
棘手之處在於,尋常捉妖鎮魂符對這東西無效,完全不知該如何收服她。
她缺乏實戰經驗。
也正因此,傅驚塵袖手旁觀,毫無助她一臂之力的打算,隻觀花又青與其搏鬥。
劈、刺、砍、殺、收,眼看十八般武藝皆用上,那團白霧渾然不知所懼,仍步步逼近。
花又青強迫自己冷靜,邊以劍格擋,邊思考這東西來曆。
推倒牌坊,它便出現了;
莫非它要維護這座牌坊?
驟然靈光乍現,花又青掐了一雷訣,引天雷落下,霹靂一聲,直直擊向那地上倒塌的牌坊。
果不其然!
白霧頃刻間移開,不管不顧,直衝衝擋在那牌坊上,雷電自身體穿透,將它擊打得七零八落,而牌坊毫發無傷。
見已尋到破綻,花又青毫不戀戰。
她迅速念咒,木生火,火輔雷,聚周身之力,引雷火並濟,四方而來,齊聚一體。
那四散的白霧來不及彙聚,無法阻止,眼睜睜看那牌坊被打得四分五裂。
是女人高昂淒厲之聲:“不!!!”
花又青喘著粗氣,她拄著劍,支撐身體。
那幾l道雷火已拚儘全力。
牌坊裂做碎塊,恍然間走出一女子,紅衣紅裙,鳳冠霞帔,儼然新嫁娘,卻在發間簪了朵小小白花。
那分裂的白霧如蛇鑽入了她體內。
花又青脫口而出:“萬氏!”
“是萬二娘!”萬二娘雖是年輕時容顏,聲音已垂垂蒼老,“竟敢毀我真身,我要你償命——”
她一聲怒吼,搖身一變,竟化作一手拿屠刀的普通中年男人模樣。
花又青一怔,待看清那男子相貌,覺魂悚然有震顫。
下一瞬,傅驚塵騰身而起,利落出手,左手畫安神符穩她覺魂,右手出長劍,抵在萬二娘心口間。
萬二娘仰天長嘯:“哈哈哈哈哈,愚蠢之至,你當我是普通人?已死之人,哪裡來的心?”
說及此,她張牙舞爪,忽變做一置身火海中的繈褓嬰兒,欲將傅驚塵嚇退,從而攝他魂魄。
但傅驚塵不為所動,隻冷眼看萬二娘,問:“你若無心,為何在意自己名字?”
萬二娘愣住。
傅驚塵問:“你說這牌坊是為你所造,那上麵可刻有你的姓名?”
萬二娘不識字,臉色發青。
她問:“上麵刻的是什麼?不是我萬二娘麼?”
傅驚塵說:“貞山嫡裔高世年節婦萬氏。”
萬氏,萬氏。
萬二娘恍然大悟。
難怪她受著煙火,魂魄卻不見強勁;難怪那原本孤苦早夭命的高世年,在投胎時落入大富大貴之家,享了一世清福。
她守一輩子活寡,到頭來,那供奉她的牌坊上,竟連她名字也未刻上。
那什麼都不做的高世年,卻白白分走她的供奉——
驟然有所想,心下陡然一空,失魂落魄之際,傅驚塵長劍挽花,加以滅魂咒,向萬二娘刺去。
電光火石間,忽有一團黑影從天而至,直衝萬二娘同傅驚塵而來。
側邊花又青眼見,毫不猶豫,持劍衝上前去,刺中那黑影之時,狠狠一震,她被彈飛,踉踉蹌蹌跌坐在地,隻覺口中腥甜,低頭,忽嘔出一口血來。
旋即失去意識。
濃濃的黑暗。
花又青重複著過往的夢魘。
她縮在破舊籮筐中,耳側聽著機械的磨刀聲,一下,一下,又一下。
滴水成冰,磨刀石的水滴在她胳膊上,冷到發痛。
下一個就要輪到她了。
她要被吃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