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見識過的黑暗太多了,乍一瞧見如此質樸單純的同門情誼,他竟有些不忍心。
臨走前,傅驚塵打算再度拜祭一下定清師尊和祭劍的芳初,緩步行至二人合葬墓前時,忽而一頓,嗅到淡淡香味。
是朦朦朧朧、熟悉的蜜餞梅花蕊。
他側身,看到那墳墓後方,丟了幾枚蜜餞梅子。叢中野貓叫了一聲,警惕看他,滴溜溜滾著梅子走,拉扯到旁側。
旁側粉白玉蘭樹下,開著一叢小小的、嫩生生的迎春花。
傅驚塵望那叢淡淡鵝黃。
迎春花開。
葉靖鷹那邊也該有結果了。
瓷盤中的迎春花漸漸蜷縮,慢慢地被空氣吸附乾燥。
藥峰上。
花又青躺在床上,猶豫好久,閉上眼睛,一手握著懷夢草,另一隻手握住那枚蛇佩。
再度入夢。
這次夢中是狄族人的帳中,燭火暗淡,外麵狄人守衛的影子照耀在牛皮的大帳上,近在耳邊的聲音,巡邏,隨時可能會被人聽到、看到他們在做什麼。
花又青被捂住嘴巴,所有支離破碎的音節都被大掌封住,依舊是跪俯在那粗糙的羊毛編織毯上,膝蓋磨出幾道傷口,脖間的金鏈子被人牢牢拽緊,拽到她整個人都要往後仰,傅驚塵貼她的臉頰低聲喚,青青,青青。
她還穿著那日行刺時的衣服,隻是有些地方破掉了,傅驚塵衣冠楚楚,衣服整潔,束發束腰,垂眼,凝望她,問。
“你有什麼目的?”他問,“來我身邊,有什麼目的?是為了活下去……還是?”
花又青說不出口,她隻是看著傅驚塵,心知看一眼便少一眼,誰知他回峰後又當如何呢?
她大約真的被色相所迷,顛了淨心。
“若隻是活下去,我可以不怪你,”傅驚塵狠丁頁,鬆開手,終於放她呼吸,他說,“世道艱難,你一個小女孩,無依無靠,孤孤單單,為了生存,一時間說了謊,也正常,我不怪你。”
花又青想,當真是做夢,夢中傅驚塵竟如此寬容大度。
汗從臉頰滴落,她感覺自己此刻像發酵的麵團,像蒸籠中膨脹的、快要被蒸熟的饅頭,他是將饅頭貫,透的竹柱。
“若當真是彆有用心,”傅驚塵拽緊那金鏈,驟然重了些,“我便
殺了你。”
花又青:“……”
好吧,還是他。
夢裡的傅驚塵,還是她認識的那個傅驚塵。
花又青說不出話了,竟也掌握自米且暴中的快樂,隻是對方越發過分,以至於忍無可忍,完全超過承受能力後,才出一聲哥哥。
傅驚塵再度捂住她的嘴巴,不許她說。
兩人鬥到筋疲力儘,傅驚塵終於抱著她,要她坐在懷中,垂著眼睛,撫摸她的頭發。
“如果你是我妹妹該多好,”傅驚塵說,“我寧可永遠這樣同你下去……也不想你騙我,青青。”
花又青聲音沙啞:“你好過分,你真是既想要、又要。還要和我這樣,還想要我繼續做你妹妹,你真是不折不扣的大魔頭。”
她坐得太深了,眼睛有些失神,口多哆著想,或許是太貪心,才會夢到這樣的場景。
就像,觸碰蛇佩時,她早就知道會怎樣,不是嗎?她知道會被如此對待,可還是來了,貪心地來了。
傅驚塵撫摸她臉頰的手一頓,那聲音竟有些欣慰:“難得聽你同我說這樣長的話。”
花又青說不出了,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完全不適應地皺緊眉頭,輕輕抽冷氣。
傅驚塵抬手,撫摸她眉間,歎氣:“彆皺眉,也彆這樣看我,青青,我不想做一個壞的兄長。”
終於完整地看到妹妹的眼睛,也從她眼中看到自己。
她眼睛中道貌岸然的他。
衣服好端端地穿著,嚴謹乾淨,絲毫不亂,上身端正,卻又死死攬住,不許虛脫的她離開。
夢一次便少一次吧。
誰知人這一生,光陰短暫,韶華易逝,還能夠有多少夢做呢?
現世總有人力所不能及、不能改的事情。
夢若朝露,日出無影蹤。
陽光大盛。
傅驚塵換一身乾淨衣服,一入玄鴞門,尚未向右護法彙報,也不去見藍掌門,先大步上藥峰,去見葉靖鷹。
葉靖鷹早就等著了,待他一來,便示意他去看那一排的白瓷罐。
叮囑,需仔仔細細地看,也要小心,切勿打翻。因這些東西采之不易,若是弄混了,他這一身老病,可沒有精力再弄第二次。
傅驚塵深深拜謝葉靖鷹。
葉靖鷹問他:“你希望結果是什麼?”
傅驚塵笑:“我希望又無用,隻看結果。”
頓一頓,葉靖鷹擺手:“去吧。”
皎皎瓷盤上,迎春花已然枯萎,脆到隻剩下零星渣滓,風一吹,飄飄風過,不留絲毫影蹤。
傅驚塵逐個看了二十六個白瓷罐,每個瓷罐中,都是一模一樣的東西。
他緩緩折身,問葉靖鷹:“何意?”
“相同者,則為血脈相連,”葉靖鷹閉眼,“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二十六罐中皆相同,彆無二致。
一母所生,血肉相同。
這就
是葉靖鷹給他的結果。
沉寂。
許久,忽聽清脆的白瓷落地、跌破聲。
葉靖鷹睜眼,坐起。
傅驚塵正彎腰撿拾地上的碎瓷片,一片又一片,動作緩慢。
葉靖鷹不敢看他視線,咳了一聲,叫:“驚塵。”
傅驚塵表情平靜,將地上東西收攏乾淨:“葉宗主。?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葉靖鷹扶著藥櫃,慢慢起身:“以後彆再疑神疑鬼了,出去這麼久,你也該去看看青青了,她前幾天從試煉境出來,便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委屈了。她也很想你……還有,順帶著把這個東西給她。”
他吃力地拉開櫥櫃,取出那塊鳳凰溫白玉,並一塊蛇佩。
傅驚塵捏著那碎瓷片,麵無表情。
葉靖鷹猜不透他的心境。
“這孩子,冒冒失失的,”葉靖鷹繼續往下說,“在試煉境中和妖獸打架,跌了好幾次,玉佩都跌出好幾道傷痕……前幾年,她聽說我能把玉修補得如新雕刻的一般,從那之後,一有什麼小磕小蹭,便找我來修……瞧瞧,瞧瞧,這孩子架子大的,都快把我當成她丫鬟來使喚了!”
碎瓷片狠狠紮入掌心,汩汩血流出。
傅驚塵用完好的那隻手結過玉佩,垂眼看。
兩枚玉佩光潤柔則,沒有任何磕碰的痕跡,完全不像雕刻了已有二二十年。
先前那零星的刮痕,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好似從未有過。
他微笑:“多謝葉宗主,我會及時提醒她。”
葉靖鷹說:“聽青青說,你那塊玉佩因為被血汙了,沒辦法同她的玉共感——拿過來吧,我順手幫你清一下,不然總這樣棄之不用,豈不是暴殄天物?”
傅驚塵頷首:“有勞葉宗主。”
龍佩很快清理完畢,同鳳佩放在一起,嗡嗡相和,遠遠勝過之前。
這的確是原本的那龍鳳雙玉。
……
傅驚塵出房間,沿著長廊走了一陣。
春風涼涼入手,右掌刺痛隱隱。
走出幾步遠,他低頭,發覺自己手中竟還攥著那枚碎瓷片,棱角皆深深紮入掌中,於地上滴滴答答濺了一路的血。
微風送來蜜漬梅花蕊香。
抬眼望去,隻見木門開了兩扇,剛好看到門外庭院。
粉白木蘭花開了滿樹滿枝,如展翅欲飛的小鴿子。
粉衣綠裙的花又青站在玉蘭樹下,揚臉,落落陽光灑了她一身,一朵墜落的粉玉蘭幽幽落在她掌心,她正笑著看,一派天真爛漫。
隔了一扇木門,傅驚塵站在沉沉陰影中。
抬手,錯位間,似摸著她的頭頂。
正如夢鄉,亦是如此,輕拂她發。
啪。
粉玉蘭花跌在頭上,像有人輕撫她頂。
花又青跳起,一轉身,便看到廊下站著的傅驚塵。
她嚇了一跳,昨夜被按著月要往下吞的景象猶曆曆在目,一時間,竟慌了下,但很快,恢複鎮定。
花又青強迫自己忘掉小月複的幻痛,捏著玉蘭花,若無其事地同傅驚塵盈盈笑:“哥哥,你總算來了,我都好久沒看到你了,好想你呀——你想不想我?”
傅驚塵往前邁出一步,衣冠楚楚,冠發絲毫不亂。
他緩步走進花又青的陽光下,克製地停在距她五步遠的位置,疏離一笑,像這世上所有的好兄長,嗓音清淡:“多大了,還向哥哥撒嬌?”
陰影長久留在兄長的身後。
妹妹麵前唯有春日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