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發覺大師兄最近有些奇怪。
這種奇怪,並不是指他行為反常、暴躁,亦或者陰晴不定。
與之相反,這兩日,傅驚塵都十分穩。
穩到似乎無論發生何事,他都巍然不動。
昨天晚上,青青忽然“失蹤”,傅驚塵沒有讓人去找,反而讓卓木跟緊金開野,將金開野造訪過的人一一記下,深入調查她們和青青之間的關係;
包括平時青青找他們的次數,頻率,甚至相處時間。
卓木不知傅驚塵要做什麼,隻滿腹疑竇地派人探查。
到了今日清晨——金開野滿麵寒霜地趕來,眾目睽睽之下,竟然直接同傅驚塵結結實實打了一架。
金開野中了兩劍,而傅驚塵胸口亦被打了一掌。
饒是如此,待藍掌門緊急將金開野召回之後,傅驚塵擦乾嘴角的血,照舊平靜地吩咐其他人做事。
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平靜到令卓木心驚膽戰。
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今夜子時。
反。
那些在外的弟子會於今夜齊齊回山門,出其不意,要殺掉所有不服從之人。
繼而殺掌門,奪寶印,掌控整個玄鴞門。
凡有異心者,無論男女老幼,無論地位資質,一律斬草除根,絲毫不留。
寧可錯殺,亦不能放過。
宗主那邊已經秘密談好了,如今還支持藍儘忠的,除去金開野,也就朱爾坤、鬱薄紫。
湘夫人和水縹碧已經明確表示會站在右護法和傅驚塵這邊;溫麗妃尚未表態,而葉靖鷹——
簷下的黃紙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動,多日稱病的葉靖鷹白發蒼蒼,胡須被風吹得蕭瑟,他隻身帶著王不留一人,麵容如一刀老黃紙。
傅驚塵直起身,平和地喚了一聲葉宗主。
葉靖鷹直截了當:“我同意你先前的說法,此次事變,我藥峰弟子不會插手——你要的那些丹藥,我都給你。”
傅驚塵微笑:“什麼條件?”
“我都一把年紀了,半截身體要入土的人了,還能談什麼條件?”葉靖鷹聲音蒼蒼,好似當真大病一場,“如今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老了,也該退了。”
傅驚塵不言語,隻看他。
葉靖鷹環顧四周,渾濁的一雙老眼從那些弟子臉上掃過,竟發覺這其中,有一大半都不認識。
他心中輕歎,隻覺如今已是換了人間,說:“我有要事同你講,事關緊要,人多口雜,不必留這麼多人在此。”
傅驚塵抬手,示意師弟們出去。
葉靖鷹順手一推,將一直藏在自己身邊的王不留推出,直言:“我知道你把青青關起來了,當初的事情,你不能怪她,她並不知曉你找我做你們血緣的檢測——是我憂心你遷怒她,才教她說謊。”
“葉宗主,大事當前,不必再談這些兒女私情了吧,”傅驚塵說,“今
夜子時,玄鴞門中動亂,諸事紛雜,您上了年紀,最好回藥峰安安靜靜休息——藥峰已設結界,不會有人去打擾您。”
葉靖鷹緊盯著他:“青青呢?”
“她很安全,”傅驚塵說,“不必擔心她。”
“不留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你也知道他的品行,”葉靖鷹拍了拍王不留的肩膀,“你讓他去陪青青,若是有什麼意外,他也能格擋幾招。”
王不留一言不發,銀發全部束起,露出漸漸成熟的一張臉。
傅驚塵笑:“以青青的身手,不留去了,隻會拖累他。”
王不留說:“我劍法也不差!”
葉靖鷹嗬斥:“不留!”
穩一穩心神,葉靖鷹才說:“驚塵,青青——”
“葉宗主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隻是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勸您早些回去吧,”傅驚塵低頭看地形圖,下逐客令,“免得暗箭無眼,不慎傷了您的身體。”
葉靖鷹沉默良久,蹣跚著離開,都走到門口了,才停下腳步,回首,問傅驚塵:“你可還曾記得,那年你中了妖屍毒,性命垂危?為了讓我給你解毒,青青她在藥廬上,為我磕了九九八十一個響頭,磕得額頭紅腫,淤青流血。她那年那麼小,就肯為你做這種事。”
傅驚塵握住筆,繼續勾畫:“要求一個小女孩磕八十一個響頭的您,如今您卻要因自己當初的刁難來斥責我麼?”
葉靖鷹胡子抖,憤然:“這麼多年的感情——你竟一點都不顧了麼?”
“感情算什麼?”傅驚塵說,“她處心積慮接近我,瞞住我多年,潛在此處,誰知藏著什麼心思?葉宗主,現今我還有其他事要做,才暫且留她一條命,留著慢慢審。您若是再多說什麼,我現在就殺了她,免得心煩。”
葉靖鷹被他氣得拂袖而去。
王不留扶住他,一邊憤怒看傅驚塵,一邊又真的怕他殺了葉靖鷹。
——傅驚塵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未踏上玄術之路的青年了。
王不留也收斂了之前的莽撞,因葉靖鷹身體每況愈下,青青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必須要忍,開始忍。
他忍下這口氣,急聲安慰:“宗主,您莫生氣,緩一緩,緩一緩……”
待人離開後,傅驚塵才鬆手。
握著的筆杆已經斷做兩截,杆子紮進肉中,戳進先前那碎瓷片割出的傷口上,汩汩地流著血。
斷做兩半的筆和著血滴落在紙張上,傅驚塵低頭,聽見身後右護法崔謙佑的聲音。
“我認識葉靖鷹這麼多年,第一次看他被人氣成這樣。”
傅驚塵不抬頭:“以後您會看到的更多。”
“看來不是兄妹亂/倫啊,”崔謙佑說,“既然如此,那邊好辦多了。何必如此大費周折地審問?先前你審訊不是挺順手的麼?不需要她說什麼,隻割開她的頭皮,取她——”
“師父,”傅驚塵皺眉,“莫再說。”
“舍不得?”崔謙佑不以為然
,“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還騙了你這麼久,同你性命相比,哪個更重要?況且你為求速度,所練功法需持身禁穀欠,一旦失了元陽,便要丟一半的修為——我還以為,你早就看破皮囊,不在意男女之事。”
他咳了一聲,順過這口氣,嘴唇病態的白,又問:“你若是下不了手,為師替你了斷——她現今藏身何處?”
傅驚塵不抬頭:“師父,今夜有要緊事做,你我皆不必在此等小事上費心。您說得對,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我自有安排。”
不過一個女人而已。
還是一個被黑影斷定,會親手殺死他的女人。
騙了他六年的小騙子,六年虛與委蛇,看他墮落,看他陷於痛楚——
而已。
傅驚塵平靜地想。
待崔謙佑離開,他喚來負責內務的小師妹。
問她,可否準備好了月事帶和乾淨的、稍微厚些的衣服。
石室寒冷,青青月事將近,需穿厚些,也需準備些,她月信向來不會按時,前後總是錯些天數,倘若真早些到了,也免得她窘迫羞惱。
東西都準備好了,傅驚塵一一檢查過,才讓她放下。
明日大約便能解決完所有事情,到了那個時刻,他已經穩穩掌握住整個玄鴞門。
屆時,再將東西送過去,也不必憂心會被人跟蹤,被敵方發覺她藏身之地。
傅驚塵重新拿了一杆筆,蘸足墨水,繼續寫給石山的密函。
崔謙佑看傅驚塵立在堂前的影子,孤零零一個,高大寂寥。
他取出小瓷瓶,又吃一粒神仙丸,頓覺身體舒暢,緩過來後,他才自院中拾級而下,悠然往後山處去。
鬆柏樹影清。
白衣派的方宏、方文二位長老坐在石桌上,悠然對月飲酒。
崔謙佑走過去,舉杯與他二人共飲,微笑:“八十多年未見,二位當真駐顏有術。”
方宏笑:“多虧當年弘光尊主將我兄弟二人救下,替我們除了那愚蠢妖婦。”
“他老人家已仙逝多年,”崔謙佑搖頭一笑,悠然自得,將這杯酒儘傾在地,“多謝他老人家昔日善舉,今日才有二位相助之恩。待事成之後,於玄鴞門中種植幻心草一事,我必鼎力相助。”
方文問:“還有那個身有仙靈之血的女孩……”
崔謙佑舉杯:“事成之後,必然奉上。”
明月不言,清風不語。
夜半玄鴞門。
石室幽冷,唯聽急促呼吸聲,一下重過一下,壓抑著喘氣,隻待最後的衝破——
成功了!
花又青終於成功解開了傅驚塵加注於她一身的封印!
當手指剛剛能動的時候,她險些落下淚來。
比想象中耗時更久,也更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