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又青確定了,傅驚塵的嘴巴還和之前一樣毒。
看在他仍舊稱讚她漂亮的份上,她選擇更溫和的反駁方式:“有其妹必有其兄,龍生龍,鳳生鳳,厚臉皮的哥哥有厚臉皮的妹妹,又有什麼好驚訝的?”
傅驚塵歎:“長江後浪推前浪。”
話音剛落,花又青豎起耳朵,抬手往右後方擲去一枚小石子。
隻聽“哢吧”一聲,側前方綠蔭後,咕嚕嚕、狼狽地滾出一道身影,指間夾著一枚綠飛葉,隻需投過去便能直接抹了對方咽喉——
一雙大手穩穩握住花又青手腕,阻止她殺人。
“青青,”傅驚塵沉聲,“是無憂。”
花又青這才停下手。
連續栽好幾個跟頭後,如今她的敏銳度並不比昔日的傅驚塵低。尤其是度化那些修為後,更是耳聰目明,稍有風吹草動,便清楚察覺。
月上中天,自綠草間走出的青無憂委實有些狼狽,滿頭滿身的草葉子,額頭紅腫一大片,還淌著血。
是花又青那一枚石子所傷,他躲閃不及,被穩穩打中。
還是她留了力氣,投出石頭時,擔心那草叢中趴著的是貓,沒有使出全力,才沒有打爛他的骨頭。
不然,以如今能力,那一枚石頭能打穿他的頭顱。
花又青放下手,奇怪:“不對啊,這個時候你應該還沒出生呀?”
青無憂:“……”
傅驚塵低聲提醒:“他是真的。”
花又青:“……咦……”
看到傅驚塵和花又青,青無憂單手按著額頭上那道痕跡,血流下,濡濕了睫毛,清瘦臉頰漲紅:“師尊,師姐,我適才嗅到師姐氣息,推門而出,不成想,外麵竟成了這般模樣,”
花又青說:“是幻境——對不起,你還痛嗎?”
青無憂躲避她視線,眼神飄忽,不敢同她對視:“多謝師姐關心,不痛,是我魯莽。”
傅驚塵示意他過來,抬手,手掌心輕拂過青無憂額頭。
疼痛感頓時消失。
“以後早些出來,莫躲在暗處,”傅驚塵叮囑,“天氣涼,怎麼隻穿薄衣出來?”
青無憂說:“不知師姐是否有要事,一時心急。”
傅驚塵為他攏緊衣領:“你師姐功法並不比你差,不必過於憂心;倒是你,昨日執刑後,聽人說你吐了,現在還難受麼?”
青無憂搖頭:“謝謝師尊關心,是弟子……過於手軟了。”
“和旁人相比,你做得已經足夠好,”傅驚塵寬慰,“我知你心中難受,無法接納,但凡成大事者,總要公私分明。他犯了淫罪,也是他罪有應得。若不加以製止,這玄鴞門其他弟子也隨之效仿,難道你願看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無辜被糟踐?”
花又青大致猜出來龍去脈,默默補充:“還有男子。”
傅驚塵捂住她嘴巴。
青無憂說:“弟子受教。”
花又青一手掰開傅驚塵大掌,另一隻手指著前麵,嗚嗚作聲——
她又看到一個“小溫華君”!!!
不單單是她,傅驚塵也看到了。
幻境中的人卻感受不到他們。
就像隔著水,看那亭榭中咿咿呀呀唱出戲;他們都是水外的聽戲人,而幻境中的這些,都是戲中人。
雙生槐下前,那跪地受罰之人是溫麗妃,此時此刻,躬身跪於瓷片,陸陸續續有人自她身旁經過,大的,小的,都視若無睹。
花又青精力充沛,來來回回跑了一圈,仗著旁人發現不了她,把所有消息都探聽得乾乾淨淨。
溫麗妃是小時候、那場洪水中由弘光尊主相救,如今是她來到玄鴞門的第四年。這四年,她在玄鴞門中的日子並不好過,因不能通過內門弟子的考核,雖在外門中修習,為能學到更多東西,也在內門中打雜。
如今雙生台中所住的符宗宗主是花又青沒聽過名字的陌生男人,脾氣很壞,對溫麗妃更是動輒打罵,連弘光尊主的麵子都不給。
僅僅是打碎了一個花瓶,小溫麗妃便被罰跪在此處,跪到膝蓋流血也不被允許起身,瑟瑟發抖,佝僂著身體。
花又青想幫她,但抬手隻摸到空。
這是執念所構造的幻境。
她猜測,此幻境應當屬於溫麗妃。
隻是……她有何放不下?有何不肯放下?
若是順著溫麗妃的幻境看……是不是很快便能瞧見那一晚?
——溫麗妃和溫華君真正決戰的那最後一夜。
花又青按耐住情緒,繼續往下看。
青無憂額頭上的傷早已好了,他仍抬手去觸,被她以石頭砸到額頭的餘韻尚在,對方那絕對的敏銳度和果斷令他深深著迷,又驚歎,又崇敬——相比之下,那被石頭造成的傷痕都不止一提了。
摸了許久,他回頭看師尊。
傅驚塵輕輕拂去落在花又青肩上的一枚圓圓槐樹葉。
幻境過得飛快,在沒有溫麗妃出現的時刻,這裡的一切場景都像提高了速度,嘩嘩啦啦如流水過;隻有在溫麗妃出現的時候,場景才會稍稍放緩流逝速度,也比尋常要快。
在玄鴞門中生活的前五年,溫麗妃都沒有調整好心情,夜晚一直哭;而弘光尊主,雖帶溫麗妃到了這裡,卻也沒有為她大開後門,不會有額外的幫助。一個普通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以實力為尊的玄鴞門中,前幾年受儘了欺辱。
莫說是打碎了瓷瓶被罰跪,就連第一次來癸水時,不慎弄臟了衣裙,便被一群人圍著嘲笑,大冷的天,窘迫的溫麗妃被迫跪在冰水中洗淨衣裙,隻因符宗宗主認為她的經血不吉利,為了風水考量,來癸水的女子都不能去雙生台中做事,而溫麗妃對此渾然不知。
花又青能夠理解後來溫麗妃的高傲和不耐煩了。
若是她在這種情境下長大,莫說其他,不成為一個見人就殺的魔頭,已經算得上有良心了。
日日夜
夜被欺負,被欺辱得狠了,發著高燒,也隻會在值夜結束、交接班時,燒得眼皮發紅、臉也滾燙,哭著跪在院子裡,小聲喊姐姐。怕被人發覺,連聲音都不敢大。
能讓溫麗妃在這種環境中堅持下去的原因,就是姐姐,溫華君。
幾次練功被對方惡意毆打到吐血,無人安慰,溫麗妃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揉揉膝蓋,低聲念著姐姐我不疼,就像幻想之中,姐姐會來安慰她。
正如幼時,她常常生病,跌倒,父母不喜歡她病歪歪的身體,每每對她的哭聲視而不見,都是溫華君匆匆放下手上事情,趕來抱住她,安慰妹妹,說彆怕,一切都有姐姐在。
弘光尊主曾在夜間做客雙生台時,告訴她,說隻要溫麗妃成為內門弟子,便有機會跟隨師尊出門遊曆,以及各種門派議事。
溫華君如今被定清尊主養在清水派中,是他如今唯一一名女弟子,風光無限。待到那時候,溫麗妃說不定能同她相見。
再以定清和弘光的交情,若是溫華君開口,向定清求情,說想同妹妹在一起;再以定清那個和善慈軟的性格,同弘光開口,弘光便會應允,同意溫麗妃去清水派。
聽到這裡,花又青有種微妙的不適。
她小聲問傅驚塵:“弘光有這麼好嗎?”
虎妻一事中,可是弘光生醃了那女子,一身怨氣埋在地下數十年,久久不能散。
傅驚塵同樣回以低聲:“沒有。”
青無憂插不上話,隻默默跟在幾人身後。
“我就知道,”花又青說,“他肯定有什麼陰謀。”
“陰謀倒談不上,”傅驚塵說,“不過是想同你那定清師尊換樣東西罷了。”
花又青不解:“換什麼?”
“異眼,”傅驚塵說,“弘光想要定清身死後的異眼。”
花又青“啊”一聲。
“人死後,若不能得道,再入輪回,這異眼能代入下一世;可若是不想輪回,這異眼也無什麼用處。”
“可是弘光已經有異眼了呀?”
“異眼不單單能為己所用,還能喚來遊離靈魂,使死屍返生,”傅驚塵說,“當初,定清和弘光之下,還有一個小師妹,名喚飛凰。飛凰愛慕定清,後追隨他留在清水派中——當初那一戰,活下來的隻有定清一人。飛凰也死在戰中,這才是定清和弘光後期幾乎不曾往來的原因。那飛凰是弘光親手帶大,他記恨定清,卻又需要他的一雙異眼。”
旁側青無憂聽得發怔。
異眼……異眼,能令死屍返生?
他忽覺身體發冷。
“難怪你還建了冰室保存我……”花又青恍然大悟,“是葉爺爺教你的,對嗎?”
傅驚塵頷首。
不動聲色看一眼旁邊聽愣了的青無憂,他繼續耐心地講:“葉靖鷹之所以懂得如何保存屍首、如何聚魂、如何令死屍返生之法,皆因弘光曾做過相同的事情。不同的是,飛凰彼時連屍首也被毀了,縱使有冰室儲放,也放不
了多久,便開始腐爛。”
青無憂喃喃:異眼。◥◥[”
花又青不理解他的意思,好奇看他,發覺青無憂臉都白了。
二人動作,傅驚塵儘收眼底。
他不看青無憂,問花又青:“還記得虎妻之墓,你度化的那個亡魂麼?”
花又青連連點頭:“記得。”
“那用鹽生醃的肉身,是弘光為飛凰準備的,”傅驚塵說,“他究竟想如何做,我不知曉,隻知這種異體轉生魂,單憑一隻異眼無法解決。”
花又青理清了:“他本想依靠自身再修出第二個異眼,卻又因種種,無法修得。所以才會將主意打到我定清師尊頭上,想要他一隻異眼。”
青無憂如遭雷擊。
清晰記得,師尊先前提過一次——師尊他是修不成異眼的。
當初,師尊也為“傅青青”建造冰室,儲存她的屍首,尋靈力滋養。
那個時候,也收了他和無慮兩個弟子,耐心教導,私下中,甚至還悄悄邀了許多高人為他們講不同課程,儘心儘力為他們整理經脈,詢問進程,噓寒問暖,隻望他們早日修得異眼——
修得後呢?
青無憂搖搖欲墜,望傅驚塵。
修成異眼後呢?
方才師尊說的是什麼意思?
“這種異體轉生魂,單憑一隻異眼無法解決”,那,“一隻異眼”便能解決的,又是什麼?是生魂轉本體麼?
這麼多年,師尊的關愛、心疼、照顧、教導——
會是彆有用心嗎?
青無憂迷茫了。
現在花又青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麵前。
師尊不曾取了他和無慮的異眼——嗯,他和無慮也沒有異眼。
……還是不舒服。
他敬傅驚塵為父親,全身心地信賴他。
茫然間,忽聽花又青脆生生叫:“無憂。”
青無憂回轉過神:“師姐。”
“是不是有些冷?”花又青笑著問,“要不要我變件衣服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