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傅驚塵已經有了定清的記憶,萬幸的是他未被影響,仍保留自我意識,青青也不必再承受和心上人分離的苦楚;
可問題是,有著師尊那龐大學識的傅驚塵,此刻若是再想做些什麼,或禍亂天下人,那她們可真是毫無辦法——
——還有,如今連定清師尊的記憶,都不能淨化傅驚塵的思維,更不能令他變得慈悲。
這傅驚塵,還真是天生的魔頭。
此時此刻,這方回燕口中“天生的魔頭”,傅驚塵,手持花又青的軟刃雙劍,步態從容不迫,再度造訪玄鴞門中的藥峰。
藥峰上,須發皆白的葉靖鷹正紅著眼睛熬製藥材。聽到動靜後,仰首,一看到傅驚塵,整個人都繃不住了:“彆和我說,青青又說了喜歡你,你便要來殺我。”
傅驚塵失笑:“在你心中,我是如此十惡不赦之人麼?”
“無事不登三寶殿,”葉靖鷹直接,“你有何事?不妨直言。”
傅驚塵坐在他麵前,直接開口:“我用了定清的記憶珠。”
葉靖鷹:“什麼?”
“千百年的事情,我如今已全然知曉,”傅驚塵靜靜端坐於月光中,清冷皎月散落於一身,如披一層光潔薄紗,他緩聲,“接下來,我有些事情要做……希望你不要阻攔。”
葉靖鷹問:“什麼?”
“當初定清一手創辦清水派,以身作則,傳道授業,期許能借此機會,感化世人,感化人心,”傅驚塵說,“可惜他高估了人心,也錯付真心。”
憶及往事,葉靖鷹目露傷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何苦又在此刻提起。”
誰人不知,定清一片慈悲心腸。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如他那般,毫無私心,一心為公。
世道如此。
“昔日墨家消弭,也是因為如此,”傅驚塵慢慢複述莊子的言論,“今墨子獨生不歇,死不服,桐館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
葉靖鷹看他的目光猶如看一個怪物:“……你竟然也會讀書。”
傅驚塵冷冷:“我隻是壞,並不是蠢。”
葉靖鷹:“……”
“然,”傅驚塵話鋒一轉,說了莊子點評墨子的那番話,“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能獨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葉靖鷹明白他想說什麼了。
他坐正身體,眯起眼睛,驚異地看傅驚塵
。
真真是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
不。
如今傅驚塵有了定清的記憶珠,就像是……有了定清的一部分記憶。
“墨家反對聲色犬馬,不享用奢靡生活,他以身作則,穿破舊衣服,將苦做樂,生不歇死不服——如此嚴苛執行,方能稱為墨者,”傅驚塵說,“墨家的這套規則,是反天下之心,也便是違背人性。墨子作為大聖人,自然可以遵循這套原則而行——可普天之下的其他人呢?若天下皆聖人,為何又有戰爭紛鬥無斷絕?”
葉靖鷹歎息:“你開悟了。”
恍然之間,他眼前之人,似乎不再是傅驚塵,而是定清。
是昔日裡那個微笑會同他坐而論道的舊友。
不。
也不是。
定清更無私,可這世界上,越是無私之人,越難以有什麼好下場。
自私者身居高台,無私者骸骨埋泉下。
“不是開悟,隻是徹底、完整地看到了,”傅驚塵平和,“墨家的消弭,並非因墨家不夠好——相反,甚至因為墨家太好,要求太高。春秋戰國時期,互相攻伐,殺人盈野。莫說太平盛世中尚有雞鳴狗盜、欺世盜名之輩,何況戰亂紛爭的時節呢?人性本就自私自利,墨子遠赴千裡,趕往楚國,阻止他們伐宋;可惜,待他回轉,宋國中卻連城門都不肯為他而開——墨子的確能稱得上聖人,正如當初的定清尊主,人人知他無私、知他品格無暇,可為何不曾有人效仿他、要成為他?”
葉靖鷹說:“清水派便如昔日墨家——墨子還在時,尚能以身作則,能獨任。”
眾人仰慕聖人,也甘願追隨聖人;如追隨太陽之光澤,滿天星辰,哪一個不是受到太陽的庇佑和光澤照耀?
——可若是墨子死了呢?若是太陽隕落了呢?
“墨子逝後,巨子孟勝為人守城,葬送百餘名墨者,”傅驚塵說,“和清水派封印黑魔一戰中,葬送派中百餘名弟子,又有何異。”
葉靖鷹默然。
“你想如何?”葉靖鷹問,“如何做?”
“這些東西,定清不會不明白,”傅驚塵說,“因他知,這肮臟世道,總要有人挺身而出。我已同你講過,越是昏暗世間,人越是需要一盞啟明燈。”
葉靖鷹說:“青青。”
“不錯,”傅驚塵頷首,“青青。”
“黑魔因我而起,”傅驚塵起身,衣袂飄然,他目光沉靜,“如今也該到我這裡終止。”
葉靖鷹說:“你上次還說,要助青青走到最高處。”
“不錯,”傅驚塵頷首,折身看他,“隻是如今,我要在此基礎上,再增添一些要求,還望葉掌門能全我。”
“什麼?”
傅驚塵抽出袖間藏的軟劍,橫架在他脖頸上,平和:“如今我需要青青親手殺了我。”
“隻有殺掉我,”他說,“青青方能成仙。”
“這是對她而言,最合適、最好的一條路。”
“自此之後,她才可解脫生死,不必再受輪回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