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逐芳發現, 自從那天他喝醉之後,神神秘秘的魔鬼先生再也沒有出現過。
以前,儘管對方不經常在他麵前出現, 但偶爾會產生某種被注視感——現在則沒有。
對方好像突然就消失了。
然而那位不知名的“魔鬼”,是戚逐芳在世界上唯一能夠完全信任的存在。
從他十三歲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見過對方了。
有將近二分之一, 或許可能還更長的人生, 他是在對方的注視和觀察中度過的。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體驗。
在由少年長為成人的這十年之中, 人生中每一個堪稱重大的事項,對方都有參與——可能用“旁觀”來形容更加確切一點。
戚逐芳有時也會想這位不知名的先生在他的人生中到底擔任了怎樣的角色。
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互相並不熟識。
不是親人,也算不上朋友。
可是, 不論遇到什麼事情, 看到對方的時候, 戚逐芳卻又總能生出一種安定感。
變化一直存在,時間無時無刻不在前進。
但隻有那個人。
知道他的一切秘密, 清楚他所有的想法,不會離開,永遠不變, 好像一個恒定的坐標, 永遠佇立的燈塔。
——這是何等令人安心的發現啊。
每每想到此,戚逐芳心中總會有種極為隱秘的欣喜之感。
魔鬼觀察他, 他亦借助對方確認自己的存在。
然而在他完全習慣後, 魔鬼突然消失了。
他不再總是用那種沉靜中透著些許複雜的眼睛看著戚逐芳。
有時候戚逐芳甚至想衝著空氣大喊, 問他為什麼要強硬地擠進自己的生活中,在他習慣陪伴後又突然抽身離去。
戚逐芳那天晚上的記憶是斷片的,他不清楚自己喝了酒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究竟為什麼會被判除“死刑”。
在茫然失落中,他的人生又迎來一個轉折點。
自從那個年過去後,他開始節節高升,先是公司抓住機會,迎來了資本注入,接著是上司得到器重,連帶他也一並到了新的職位。
住院的母親也有了醒過來的跡象。
升職,加薪,可能再迎娶一個白富美,戚逐芳就能真正走上人生巔峰了。
這樣的情況大概持續了兩年多。
戚逐芳漸漸開始懷疑,不確定那個人到底有沒有真的出現過。
“魔鬼”可能隻是他在特殊時期的一個幻想,是大腦為了紓解精神壓力的本能反應,是他自己和自己的對話。
就連唯一都有破綻的那筆錢,都可以通過曾經的新聞和報紙合理解釋——有人丟了,恰巧又被他撿到了,就是這麼簡單。
戚逐芳去看了精神科。
醫生表示他的大腦非常健康,一切正常,然後囑咐他平時要多注意放鬆,多發展點興趣愛好,不要讓自己有太大壓力。
離開醫院的時候,他隱隱約約聽見身後有歎息聲。
回過頭卻沒有看見人。
他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帶著說不清的沮喪,回了自己的家。
手機已經換過很多個,數據也遷移了許多次。
幾年前的那份“電子遺囑”已經很久沒有更新過了。
他真的存在嗎?
戚逐芳攤開自己的日記本,再度記下這個問題。
他現在的人生已經過得非常好了,在已經擁有的那些東西的對比下,過往缺陷也顯得微不足道。
年少時遭受的苦難更像一場磨煉,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寬和的上司,信任的朋友——以及正在對他發動追求攻勢,可能會共度一生的“愛人”。
甚至就在下午的時候,他收到了醫院的電話,告訴他病人或許會在幾天之後轉醒。
在外人眼中看來,他的人生已經算是圓滿。
然而戚逐芳沒辦法釋然。
時間似乎倒轉回十五歲那年,他剛剛預存完接下來的住院費用,揣著兜裡僅有的錢走回工地買最便宜的盒飯,那個人問他後不後悔。
當時他有某種回答了就會失去的預感。
現在戚逐芳同樣有這種預感。
人總是貪心的,很少能滿足現狀,總是會覺得已有的太少,而未擁有的又太多。
戚逐芳不想麵對後悔與否這個問題。
同樣不想失去那個唯一特殊的存在。
那個人好像已經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了,至少戚逐芳把他當成了自己的人生的一部分,所以才會在他離開後感覺某處空了一塊。
鬼使神差地,他拒絕了那個有好感的追求者,祝福她可以預見更合適的人,主動找上司辭去了工作。
接了出院的母親回來,把自己的房子和大半的銀行存款交給了她。
在確定她已經完全適應了十多年後的生活,可以熟練使用智能設備後,戚逐芳拖著行李箱離開了家。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但假使一定量的不幸是對方出現的條件,那他主動放棄現有的一切,是不是就能再次見到他了?
想見到他,證明他不是自己的臆想。
真的有那麼一個人看著他長大,嘗過他迄今為止所有的悲歡苦樂,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見到他之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