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冰遲一直信步走到房間中心,才停住腳步,暫時褪去了小侯爺溫潤舒朗的外殼,恢複了往日麵對生人時的疏離,對著對麵正襟危坐著的一排人恭恭敬敬地鞠了躬。
在走進來後,他便將對麵的人一概收入眼底:場中唯一坐著的中年女性應該是編劇朱廂了,正中間已經有些發福的大概就是導演兼編劇,賀羽。夾在二人中間的則是影帝霍正異,霍影帝是劍客景行的扮演者,會出現在這裡也並不奇怪。剩下兩位眼生得很,大約是投資方或者彆的什麼吧。
賀羽態度十分積極地瞧了瞧手頭的名冊,找到青年的名字。
不等晏冰遲開口,賀羽便柔聲說道:“是叫晏冰遲對吧。名字不錯,有意境,人也長得挺好看。”
全然忘記自己先前是怎麼挨個把來試鏡的人雞蛋裡挑骨頭打壓過去的,好像那一個個不是來試鏡的演員,而是來找茬的生死仇敵。
“你選哪個片段?”賀導繼續問,熱情極了。
“第九幕第五場。”晏冰遲從善如流地應答。
賀羽點頭,語帶期待:“那就開始吧。不必緊張的,你隻管好好表現就可以了。”
這還是他今天一個個看下來,頭一次選這一場戲的。
劇本中的第九幕第五場,正是小侯爺在朝堂中,被當場曝光了先帝遺腹子身份的那一出戲。也是從這一出戲開始,小侯爺真正地丟棄了手中的一盞明燈,在黑夜中獨自前行。
此時整個故事已經發展到中後期了,愈來愈多的人不滿天下現狀,四海之內兵戈頻起,卻唯有王城封邑,仍固執地強守著舊時的安寧祥和。
以右丞相為首的百官指引著重兵把持住城門,暫時阻擋了不斷向王城湧來的亂世之音,城內百姓被蒙蔽在精心編織出來的謊言內,仍對著那龍椅上的九五之尊頂禮膜拜。那是他們的王。
天下莫非王土,天下人莫非王臣。隻這亂世,王卻無力阻止甚至放縱天下淪陷。
晏冰遲應聲斂眸,再抬頭時,又是那個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段風流態度的俊美侯爺,然而,侯爺的眸中卻有著一層散不去的霧靄。
是為這天下,也是為他自己。
這是大寧
二十一年。
小侯爺剛過弱冠年紀,已成長為令京城中許多女嬌娥心動不已的青年才俊。拋開昳麗俊美的容貌不談,這位鎮國公的公子擅長騎射,又精通書畫,曾在祭祖之日,七步成詩,一時唱絕天下。
人人都道鎮國公膝下有個才貌絕佳的公子。他樂於欣賞美人,也喜好行些風雅之事,諸如江上泛舟,但最愛的是立於山巔,品鑒美酒和好文章。
其實他自己便是一壺佳釀,但凡淺嘗一口,便終身難忘。
杜康意本該是當朝最為風流瀟灑的少年郎。
若這是在盛世,那應當是這般場景:鮮衣怒馬,江山眼底過;提筆潑墨,其容勝天與。
可他偏偏生在亂世。如此不說,又有一個先帝遺腹子的身份。
永成帝靠弑兄上位,手段並不光彩。而鎮國公原本便一直效忠先皇,那日永成帝逼宮,他派手下去接應先皇的暗衛,卻隻接到了正處於妊娠期的貴妃。鎮國公於是將貴妃藏在府中,又親自將先皇之子撫養長大。亂世到來,鎮國公才將青年的身世悉數告知。
而眼下,青年負手立於朝堂之內,四下都是激烈的爭鬥聲、吵嚷聲。他卻麵上帶笑,好似眾人爭論的一切都與他無關。鎮國候已在鎮壓西南暴民的回程中不慎落馬死亡,整個鎮國公府的擔子都壓在了他的肩上。
終於待右丞相爭論到他麵前時,青年眼眸微睨,有了點不同的反應:“閣下倒是很樂意也很有閒暇來關心本候的私事。”
右丞相似乎是後退了一步。過去的小侯爺從不曾有過這樣的語氣。在右丞相的看法中,這位小侯爺一向是友善而純良的,好比一個柿子,外表再如何完美無缺,始終是易於拿捏的。
青年侯爺向前一步,逼近右丞相,眼神卻是徹底從他身上移開,向下落在右丞相腰際虎符處。他出聲打斷右丞相的話:“家父曾說,閣下為人耿直,是朝中最固守初心之人,而今以本候看來,似乎,也不過如此。”
“閣下問我是否為奸邪之人,是否願意承認自己從前犯下的過錯,那本候亦有一問。”
青年的聲音越發有力,在堂內回蕩起來。
“如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朝中卻互相推辭,
隻一再加重賦稅……”
“右丞相,你可曾記那一句‘願以此心映明月,願以此身獻蒼生’?!”
這是右丞相受封那日說下的話。
右丞相怔愣片刻,終於出聲辯駁。而杜康意已無心理會。
青年又轉向朝中另外的大臣:“禦史官閣下,留步!家父亦曾說,閣下為人清明,敢問閣下是否又有愧於心?”
“知府大人,本候一日策馬出行,行至你轄下的隴邑,聽聞那裡的百姓說……”
堂內鴉雀無聲,再也無人敢駁半句話。
侯爺終是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之下,一舉推開厚重的門,大步跨了出去。
一紙詔書傳來,鎮國公府上下皆被禁於府中,等待發落。
旁人都說鎮國公府的前公子現侯爺瘋了,朝堂之上,公然詰難左右大臣。
“生有何錯?!”走出殿堂後,小侯爺向著蒼天伸出雙臂。
無人見得他神色愴然,從眼角處滑下一滴珠玉。
任憑再怎麼驚才絕豔,他也不過才是個剛及冠的青年罷了。
最為短暫的綻放後是最為徹底的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