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瑩點了點頭。
他於是伸手輕輕鬆鬆地將那被拖出來了半點的書拿了下來。
“以後不要亂碰這裡的東西,不然……惹怒了它們,可能沒有誰救得了你。”
魔術師的眼神微微眯起,透過金絲眼鏡框,不緊不慢地盯著阮瑩,宛如一條冰涼的蛇。
它們?
所以暗閣裡的是那群氣球嗎?
阮瑩之前曾經想到過那麼多氣球該如何藏身,而眼下似乎找到了答案。
沒有客人來的時候,它們就待在二樓走廊的房間裡,有客人的時候它們估計就聚集到暗閣裡去了。
“我明白了,謝謝您。”
阮瑩像是沒有聽出他話中的陰森,而是和往常一樣溫柔禮貌的道謝,用坦蕩的態度自然而然地揭過了這一個小插曲。
將話題重新回到莎士比亞的劇作本身之後,兩個人交談的氛圍便和諧起來。
莎士比亞本身就是一座無窮無儘的寶庫,其中的任何一個話題都可以引起滔滔不絕的討論,因此兩人相聊甚歡,不知不覺間已然過去了許久。
阮瑩發現魔術師似乎尤其喜歡十四行詩,在翻看書本的時候,阮瑩注意到了扉頁上有幾行他自己摘抄的詩句。
“而你卻隻注重你明亮的眼睛,給這富饒的世界帶去貧瘠……”
他似乎尤為喜歡這些莎士比亞描述自己的朋友貌美的句子。
“你如仲夏繁茂不凋謝,秀雅風姿將永遠翩翩,死神無法逼你氣息奄奄,你將永生於不朽詩篇……”
暈染開黑色墨跡的鋼筆字印在富有質感的紙張上,有一種優雅的複古美感。
魔術師的字很漂亮,像是學生時代會被老師拿到黑板上當作業展示的那種字跡。
“時間不早了,你還不出門去嗎?”
阮瑩正看的入神,卻見魔術師合起了書本,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出門?”
她疑惑的望了魔術師一眼,隨即淡淡一笑,語氣中帶了幾分惆悵和憂愁。
“你是說去小鎮上做任務,取悅氣球嗎?”
魔術師點頭,將書本重新放回了書架上,用手撫著書脊,將它們整理整齊。
“當然,畢竟你不完成任務的話,今天晚上也許就危險了。”
“可是我也許不能完成了。”阮瑩搖了搖頭。
“為什麼?”魔術師的話語微微上揚,帶著顯而易見的疑惑,甚至還對此表現出了一絲訝異。
“因為我做不到您分配的任務,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的看著一群孩子欺淩另外一個孩子,而這一切都是由我造成的。”
“這太令人難受了。”
阮瑩的聲音依舊和平時一樣甜美溫和,並不帶有任何道德譴責的意味,更沒有用言語反諷魔術師的意思,而隻是帶了一絲注定無法完成任務的遺憾,和對於自己的未來的擔憂。
“原來是這樣。”
魔術師輕笑了一聲,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複雜。
“我本來以為你會不一樣的。”
“什麼不一樣?”阮瑩一時間沒有明白他的意思,疑惑的抬眸。
“噢,我以為,如果當事情關係到你自身的利益的時候,你會選擇放下內心的道德底線,向現實妥協。”
說完這番話後,魔術師仔細的觀察著阮瑩的表情,帶著某種諷刺性的好奇,像是希望從那裡聽到某種光明堂皇的回答。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阮瑩隻是苦笑了一下,然後說道:“說不定在某一刻我會妥協的,但說不定不會。”
“我感覺這件事取決於我們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多重,以及把道德底線看得多重了。其實有時候,一個人看上去很好,並不一定是因為他真的很好,而有可能是因為他把自己看得太不重要了,所以可以為了其他的任何東西,比如親情,友情,愛情或者正義,道德底線而獻身。”
“這其實不是一件好事……更不是什麼拿來炫耀的,值得標榜的談資。”
“那麼什麼才是高尚的呢?”魔術師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阮瑩微微一愣,沉吟了一會兒。
“首先是要愛自己吧,擁有一個健全的人格,並且把自己看得很重要。”
“在這個基礎上,如果他還能為了其他東西而舍棄自己的利益,說明他的心中存在一種更勝於愛自己的愛,那麼這或許可以稱得上是高尚的吧。”
“你屬於前者。”
魔術師忽而開口,語氣中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像是調侃又像是嘲諷。
“昨天晚上,有氣球告訴我,你的靈魂是純白色的。”
阮瑩心中一跳。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所以你的人格不健全。”
魔術師聳了聳肩,他此刻已然收拾好了所有的書,然後帶著阮瑩往圖書室外走。
“沒有哪個人格健全的正常人類,心中隻有善意的,你覺得呢?所以啊,你的靈魂太單薄了,實在可憐。”
阮瑩微微蹙眉,這說法雖然荒唐,卻已然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某根弦,讓她不由得提起了警惕。
“我並不覺得我心中隻有善意,我時常也會各種不好的念頭啊。比如我在遭到了彆人的欺騙過後,想要報複回去,也讓對方體驗一下同樣的情感傷害……”
“但你覺得這算是什麼惡意嗎?”魔術師停下了腳步,雙眼直視著她,下次再拷問她的靈魂。
“複仇難道不是一個很中性的詞語嗎?人在遭到傷害之後為什麼不能報複回去?這算是什麼惡意?”
他的語氣激動起來,雙眼微微眯起,白手套無意識的撫摸過黑色的魔術棒,指尖攥緊,將原本無比光滑的手套擠出幾道細細的褶皺來,隱隱透露出其中不知何時便會爆發的力量。
複仇兩個字似乎是戳中了他的某種心事。
阮瑩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連忙放柔了聲音勸慰他,一邊解釋著自己說的那些話僅僅是自嘲而已。
魔術師的情緒平複了下來,然而阮瑩心中的疑竇卻在此時緩緩上升。
她發現了一件很微妙的事情。
在剛才相處的那麼長一段時間裡,她曾經兩次微妙的觸碰過他的底線,第一次是假裝跌倒試探機關,第二次就是這次,引起了他對某些言辭的敏感,從而使他的情緒沉到穀底。
但是,這兩次魔術師雖然生氣,卻都沒有進入早餐時那樣的死亡狀態。
這是為什麼?
同樣是惹他生氣,為什麼這兩次都沒有觸發死亡狀態呢?
難道僅僅是因為惹他生氣的對象變成了她?
這個猜測一看就很不靠譜。
在鄉村旅舍副本中,即使阮瑩的容貌讓老板想起了老板娘,老板都沒有對她心軟過,照樣該下藥就下藥,這證明NPC很少會因為自己的情感而對玩家區彆對待。
於是,阮瑩立刻在腦海中進行控製變量的模擬實驗。
除了玩家以外,還有哪些因素變了?
首先是地點。現在處於三樓的圖書室,有可能這個古怪的地方有某種奇怪的力量讓魔術師沒有辦法發動攻擊。
其次是環境。現在隻有他們兩個人,旁邊沒有任何一隻氣球。
從進入副本以來,魔術師想要殺人,似乎借助的都是氣球。這是不是意味著,離開了氣球以後,他也僅僅是個普通人,並沒有像其他副本boss那樣超人類的本領?
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說明魔術師的能力並不如何強悍,而根據裴陌從前說過的經驗來看,這說明魔術師的怨氣並不深。
為什麼怨氣不深呢?
自己的愛人被其他人惡意殺害,而他的怨氣竟然不深?這和魔術師表現出的種種深情,以及對氣球們的厭惡和恨意都不相符啊。
有沒有可能是,在這些痛苦和恨意存在的同時,有某種東西給了魔術師希望,同步消減著他的怨氣。
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人希望——給一個愛人已經死去了的人希望?
愛人,死去……
那個被製作成氣球的藍色外套玩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阮瑩隱隱從這些線索中抓住了什麼,不由得心裡一沉,默默祈禱著真相不是這樣。
與此同時,她聽見魔術師緩過了心情繼續接著上麵的話題說道。
“也許吧,複仇是一種惡。”
“但這隻是行為上的惡,和你的靈魂並沒有什麼關係。靈魂和具體的心緒是分開的。”
魔術師似乎對此深有研究,饒有興致的想要繼續展開下去,然而他說的話卻是那樣諱莫如深,像是巫師的喃喃低語,讓人心中不甚明白。
“這是什麼意思?”
阮瑩不由得問道。
“你可以理解為表層性格和裡層性格。你的表層性格或許是比較符合人性的,還能支配你做出一些所謂不太善良的事情。當然,在大部分人看來,你的表層性格已經過於純善了。”
“但是你的裡層性格就完全不是了,它是沒有任何瑕疵的白色,這也就意味著,你的人格還不夠健全,當不善的事情到達了某種高度之後,哪怕出於正義,你也沒有辦法完成它。”
沒有辦法完成?
他的這番話,讓阮瑩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怎樣的高度才算是無法完成的呢?她在腦海中構想了一下。
假如裴陌隻要被她淘汰一次便會永遠死亡,而她又知道這件事情,那麼她還會選擇複仇嗎?
她忽然發現自己一時之間竟然做不出決斷。
而她當初不管不顧的追過去……其實是建立在明知道裴陌是老玩家,不可能因為一場遊戲的失敗就徹底死去的基礎上的。
也許事情真的像魔術師所說的那樣。儘管有人傷害了她,但如果複仇的代價是讓那個人死亡,她的良心也會動搖,阻止她的複仇行為——因為她知道對於一個有求生欲的正常人來說,生命是多麼的珍貴。
“比起美德,這更像是一種詛咒。”
“唯一的好處是,這種詛咒不會讓你痛苦,反而會讓你感到快樂。因為這是一種可以淨化你的內心,讓你變得更高尚的詛咒。”
魔術師的話像是高樓傳來的渺茫的鐘聲那樣,沉悶而悠遠,直撞到阮瑩的心裡,激蕩起連綿不斷的回響。
好像確實是這樣的。
這份善良束縛住了她,同時又讓她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您是怎麼看出這些事情的?”
阮瑩想起了鵝黃色長裙的女玩家身上的技能就是看透人的心靈,但是魔術師又是怎麼發現的呢?
“因為我研究人的靈魂研究了很久了。”
“什麼樣的靈魂最富有能量,最可以滋養生息,最能招來魂魄……這些我都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