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相處的溫度給予了她些許鼓勵,讓她克服著內心對未來可能的失敗的恐懼,繼續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
“對你沒有什麼傷害嗎?”她又問道。
裴陌笑了起來。“彆擔心,這對我而言隻是集中注意力完成一件事罷了,就像解數學題那樣平常,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副作用。”
這是一件精神控製的攻擊型道具,隻要被“攻擊”者不做出反抗,他就不會受到產生任何傷害。但是假如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阮瑩抵觸了他的入侵,他的精神力就有可能被破壞……但他對此並不擔心,因為他完全相信她對他的信任。
她不會那樣的。
“那就好。”
她又忍不住問了好些問題,直到因為精神耗費過多頭有點疼了才停下來。而他都一一耐心的解答了。儘管這其中有許多她由於意識不清醒而問出的反複重複的問題。
聽到他語氣溫柔的寬慰,她也就慢慢放下心,鬆弛之後,困意席卷,轉過身將臉懶洋洋的貼在他的手背上,依偎著。
這種感覺讓她忽然不害怕了,心裡像被什麼撐滿了,又像是靈魂找到了依靠。
“那我們現在開始,可以嗎?”
“嗯。”她乖巧的應了一聲。
裴陌於是站起身為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了幾口,然後走出房間搬來了許多儀器設備,迅速的連接好。
那杯水裡似乎有強效安眠藥之類的東西,阮瑩的意識逐漸昏沉下去,眼前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了。
她懵懂的感受到手心和他的手心扣緊,兩人相貼處有一片觸感微涼的薄金屬片。
臨近治療的時候,她再一次感到緊張起來。
“你告訴我,這真的不會對你有什麼負麵影響嗎?”
裴陌似乎沒有想到她在藥效的作用下,還能忽然凝聚起這麼強的注意力來提問,怔了一下之後,強行讓自己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彆而微微發顫的聲音顯得鎮定。
“我向你保證,這不會損害我的健康。”
是的,但是這會讓他們徹底的在彼此的生命裡抹去,再也無法相見。
——此生此世,直到永遠。
“放心的睡過去吧,如果你抵觸這場治療,我的意識就會受到你的攻擊。”
“嗯……”
阮瑩已經開始感到自己無垠的意識海裡不受主觀控製地翻滾出了許多畫麵,於是立刻放鬆身心,安然地接納它們。歸功於催眠藥,她沒有聽出裴陌聲音裡的絕望。
她說什麼也不會讓他受傷的。既然治療已經開始,她一定會完完全全地配合下去。
這是裴陌所相信的,那一定沒錯。
她內心深處升起了幾分隱約的期盼……可以擁抱自由而輕鬆的空氣,在即將到來的春光下和心愛的人一起漫步,從春到秋,走過一年又一年。
她是如此堅定地相信著——因為他的鼓勵和承諾。
那就快快睡去吧,下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就能看見心愛的人和冬風裡的陽光啦。
伴隨著困倦,她的意識沉入深深的睡夢裡,而那夢中的黑沉夜晚閃著點點懷揣著美好希望的星光。
……
那是一個冗長的,平靜,詭異,偶爾閃動過些許生命痕跡的灰色夢境。
那一堆零散的記憶像破舊的棉花胎那樣擁有著純潔柔軟的內芯,卻因為背負著外界給予的褐斑,破碎而僵硬。
裴陌看見了小時候她孤獨地待在孤兒院裡,看見了她被養父母接走,懵懵懂懂的,被訓練成一隻實驗室裡的小白鼠。
他們用各種方法逗她笑,在一天內給她吃上百顆糖果測試她體內的激素水平,又用各種方法逗她哭,一下一下的將她最喜歡的洋娃娃剪得支離破碎……
他們教她怎樣為人處事,然後又故意設置截然相反的情境,讓她自我懷疑,教她奇怪的道德準則,然後觀察她的反應,讓她成為與同齡人格格不入的怪胎。
他們給她喂藥……然後是一幕又一幕地在消毒水刺鼻的氣味裡醒來,掛著鹽水躺在病床上。
……
裴陌握著她的手,忍不住緊了緊微微顫抖著。
這一切,她茫然的哭聲,絕望的眼神……他親密無間地接觸著這些痛苦的回憶,幾乎要無法呼吸。
他飛快地,不厭其煩地刪去這每一幅畫麵,替她決然地清理掉,擺脫掉它們。
在每一次刪除時,他都感到一種從所未有的心痛,和伴隨而來的欣慰——他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她終於可以徹底忘掉這變態的一切,重新開始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了。
這些犧牲是值得的。他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決定,隻是隨著她的記憶蔓延的越來越深,他心中依舊無可避免的生出了幾分酸楚。
他說服著自己,直到這些記憶慢慢地進展到了他們相遇的地方……
在修改掉老教學樓初見的畫麵時,他似乎看到她皺了一下眉,但又睡去了。
裴陌原本已然下定了決心,但是看到這一幕時卻忍不住喉頭微滾,之前所做的所有心裡防設都在瞬間崩塌了。
他頭一回覺得眼眶有些發澀。
但是他終究沒有停下來,一幕一幕地撫摸過屬於他們的珍貴回憶,飲水機,拉麵館,在三國殺朋友的起哄下結婚,然後……
刪掉它們。
裴陌覺得自己理應高興,因為這樣阮瑩就得救了。他拚命的說服自己,這些都是值得的,僅僅是兩個人都忘記彼此而已,僅僅是此生再也無法相見而已……
道具說明裡寫的非常清楚,如果被修改記憶者失去的那段記憶中最重要的人再次出現在她的世界裡,那麼她就很有可能恢複記憶。
她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不可能再出現,而這條規則唯一約束著的就是他。
如果想要她健康的活下去,他就必須在她的世界裡永遠消失,她的未來將與他毫無關係。
而此刻,隨著雙方記憶的清除,他能感受到他對她的熟悉感在漸漸消退,想來她也是一樣的。
他必須清醒地見證這一切,因為他是這場殘酷的剝離的掌舵人,連逃避、閉上雙眼最後眷戀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這些記憶的消失好和同時帶走了他的一部分靈魂,讓他感到幾分茫然。
但在這空白之間,那種絕望而悲傷的失去感卻沒有隨之消退,反而愈加深沉,似乎壓在他的心臟上,隨著每一次的跳動而撕扯開被他勉力壓抑住傷口。
他將就此永遠失去她了。
甚至曾經都不曾擁有過,因為那段記憶也隨之而去。
他們將完完全全的,成為生活在平行線中的陌路人。
……
修改到了最後一個畫麵。在熱烈的陽光下,她坐在花壇上,旁邊的校門口寫著幾個花體的英文字母。她抬頭看向他,視野裡漂浮過風吹來的她的幾縷長發,逆著光被燙出溫柔的金黃。
“裴陌!裴陌!”
阮瑩在潛意識裡忽然叫了出來。
但是她此刻依舊沉睡著,哪怕是拚儘全力的呐喊,也隻是睡夢中無力的□□。而她的意識拚命地包裹住了他的,像是想要挽留,又像是在保護——儘管她自身是如此的脆弱,但是她用生命的燃燒換取這份祈求卻迸發出了無限強大的力量,溫暖著他因為過度消耗而有些枯竭的意識海。
這一聲呼喚和意識相觸的溫暖忽然打破了他所有的感知遲鈍,有什麼東西轟然坍塌,洶湧澎湃的感情瞬間席卷而來。
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他正在經受著這種絕望的剝離,而她……
她是帶著希望地睡過去的,也許還在夢境裡期盼著再次睜開眼後就可以得到他的擁抱,和他一起平安幸福的度過之後的每一個日升日落,也許醒來時還會茫然四顧,尋找他的身影,疑惑他到哪裡去了。然後若有所失地覺得自己疑忘了些什麼。
也許她還滿懷信心,覺得這一覺之後一切都會變得光明。
一切也確實都會好起來的。
——隻是在她陽光明媚的餘生裡,再也容不下他了。
裴陌的心忍不住一顫,他被迫主動選擇了這條絕望之路,而心中的絞痛讓他感到無法承受。
也許她現在睡去了,也許他可以自私一次。
就當做是一個悄無聲息的告彆……他應該和她說再見的,在她徹底忘記他的這一刻。
他緊緊地,緊緊地扣住她的掌心。
然後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一個甜蜜又絕望的吻。
……
隊員們看到裴陌從病房裡走出來的時候,似乎並沒有察覺什麼不同。他依舊是冷靜的,理性到極致的,果斷到近乎於絕然。
但他仿佛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裡。
和他們格格不入,和這裡的一切,陽光,白雲,在地麵上彈起的籃球都格格不入。
“你沒事吧?”“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女孩來找你乾什麼呢?”
周圍傳來的各種美式英語包圍著他。
“I''mokay.”除此以外,他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語氣也依舊是淡淡的。
他們也就都相信了。畢竟在所有人的眼裡,裴隊都是無堅不摧的。
他可以冷靜地麵對任何事情,無論多麼困難和艱險,沒有什麼可以讓他變得脆弱。
然後他們就並肩走出校園經過那刻著英文石版的學校大門,相約一起吃午飯。
在踏出校門的那一刻,裴陌看見了那個花壇。
它就在那裡。
同樣耀眼又溫暖的陽光照射在花壇上麵,將紅色的磚瓦折射出漂亮的光芒,同樣的溫柔,生機,充滿希望。
——仿佛某一天她會同樣的出現在這裡,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眼中閃出欣喜的光華。
他忽然忍不住眼眶發酸,蹲坐在了花壇上。
——在美國最繁華的大街上,在最晴朗的天氣和和煦的陽光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旁邊,在參訪名校的遊客的歡聲笑語裡,失聲痛哭。
像一個失魂落魄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