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朝掌管司法的部門共有三個,分彆是刑部、大理寺和刑獄司。
揚州知府庶長子暴斃一案,皇帝原本打算交給大理寺,由慕秋的大伯父來主理這個案子。
誰想,彼時的楚河自亂陣腳,為了避免被人查出太多端倪,楚河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站出來反對皇帝,請求皇帝將這個案子交給刑獄司。
皇帝如了楚河的願,也決定再給自己換一位新的刑獄司少卿。
衛如流突然想起來昨天夜裡,他帶著玉扳指和弩||箭殘支進入禦書房時,皇帝開口說的話。
-“朕記得楚愛卿說過,行事不謹慎,又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自然隻有一個下場。朕頗以為然。”
這句話,便定下了一位當朝權臣的結局。
慕秋下意識看向楚河的屍體。
看來衛如流今日殺他,是在奉命行事。
“……所以你今日屠刑獄司,也是陛下的旨意?”
衛如流低垂的眸底染滿冷色:“想屠便屠了。”還需要什麼旨意?
“……你在這整件事裡,充當著怎樣的角色?”
他在這裡麵做的事情其實非常多,多到連皇帝和沈默都隻知道一部分,窺不見全貌。
衛如流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微微歪著頭,回憶起這件事的最開始。
皇帝挑中他,想讓他去調查揚州私鹽案時,他正在北方。後來皇帝的人找到他,看著麵前的聖旨,他沒有馬上接旨,而是問前來頒旨的人:“摻合進這件事,我能得到什麼?”
他還記得那人說的話,以及那人說話時錯愕震驚的神情:“陛下說……公子能拿到什麼,就儘管去拿。拿到了就是公子的。”
因皇帝這句話,他一路南下,低調進入揚州,開始蟄伏下來。
“怎麼不說話?”旁邊,慕秋一直沒等到衛如流開口說話,不由出聲問道。
衛如流回過神,娓娓續道:“我到揚州第一天,就潛入了鬱府。”彎刀直接架在鬱大老爺脖子上,再將身份一露,鬱家就成了他在揚州的最大助力。
鬱大老爺一直在和楚河對著乾,要不是有他在,皇帝不可能這麼快就察覺到楚河的異樣。
雖然鬱大老爺的手也未必有多乾淨,但至少可以保證他沒有參與進揚州私鹽的利益鏈裡。
慕秋:“……”
慕秋抽了抽嘴角:“……所以你後麵成了鬱家門客,用了魏江這個化名在揚州出沒?”
衛如流:“是。”
慕秋:“……”
她忍不住磨了磨牙,心情暴躁。
她知道鬱伯伯不靠譜,但是沒想到鬱伯伯這麼不靠譜!
把衛如流安排成鬱家門客也就罷了,但鬱伯伯為什麼要連她一起坑,居然將這樣一個極端危險的人物送到她身邊充當她的護衛!!!
要是她一路苛責衛如流,對衛如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慕秋懷疑此時自己墳頭青草已經開始冒芽了。
衛如流無法體會慕秋的心情,他用平靜的口吻繼續道:“我到揚州時已經太晚了,該撤走的人都撤走了,該毀掉的東西也都毀掉了。所以,我示意鬱大老爺將揚州知府兒子一案捅出來。”
有些人想要讓池水平靜下來,但他不允許。
攪亂池底,那些藏在池底的千年萬年鱉才會被迫冒頭。
果然,衛如流這一招相當好用。
楚河當即就坐不住了。
慕秋:“……”
當時看到卷宗時她還在奇怪,鬱伯伯這樣一個怕麻煩的人怎麼會自找麻煩。
破案了。
不再糾結鬱大老爺的事情,慕秋凝神道:“這個案子捅出來後,楚河等人都會有大動作。你不方便公然露麵,就混進了我的侍衛隊伍裡進京?”
衛如流沒應是也沒應不是,慕秋就當他默認了。
順著這個邏輯往下想——
船剛啟程時,衛如流不一定知道楚河他們在找玉扳指,也不一定知道玉扳指在她手裡。
但他們遇到了刺殺。
挾持她的蒙麵人反複道:“把那個琴師死前給你的東西交出來。”
聰明人聞一知十,這句話透露出來的訊息足夠衛如流猜出來很多事情。
衛如流說:“你剛到京城,就被楚河帶去刑獄司。他那天戴著的玉扳指,不是以前常戴的那枚,但材質是同一種材質。”
所以他推測,蒙麵人要找的東西就是玉扳指。而玉扳指,就在慕秋手裡。
這才有了後續他找慕秋要玉扳指的一係列事情。
慕秋敏銳察覺到這句話裡蘊含的另一層意思:“我被帶到刑獄司那天,你在附近?”
衛如流隻說:“刑獄司附近那間麵湯鋪子味道不錯,可惜今日大雨,麵湯鋪子應該是不開門。”
慕秋了然,看來那天衛如流就坐在麵湯鋪子裡。
再之後,衛如流給慕秋送了封信,請慕秋去商量要事,從她手裡得到玉扳指。
同時請君入甕,引楚河那一方的人前來刺殺慕秋。
當場就來了個人贓並獲。
屋外雨勢漸漸停歇。
慕秋垂下眼眸,梳理衛如流剛剛說的所有話。
到現在為止,她已經弄清大致來龍去脈,但還有幾個疑惑沒有得到解答。
衛如流背靠椅背,一隻手搭在椅背上,仿佛猜到她在疑惑些什麼般,再次開口。
“揚州知府不日就會被捉拿下獄。”
“但揚州私鹽案到現在,隻是揭開了冰山一角。想徹底查清,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就連他也不知道,這條私鹽利益鏈到底存在了多少年,又有多龐大。
慕秋詫異,看向衛如流。
這兩個問題,她也就是在心底想想而已,結果衛如流猜到她的困惑也就罷了,居然還給她解了惑。
衛如流平靜道:“我答應了要給你交代,能說的東西自然不會隱瞞。”
“……那衛公子還真是實誠。”在這個陰暗且潮濕的主衙待久了,慕秋心情有些沉鬱,她深吸口冷氣,“既然衛大人都發話了,那我還有最後一個困惑。”
衛如流下巴微揚,示意她開口。
慕秋:“敢問衛公子,為何要屠殺刑獄司?”
衛如流的神情很無所謂:“楚河死後,我乃新任刑獄司少卿。屠殺自己的下屬,不過是在清理門戶。”
刑獄司少卿之位,是他幫皇帝查案的酬勞。
而今日死的那些人,都是楚河在刑獄司的親信。
成王敗寇,新任刑獄司少卿上位,要清理掉前任刑獄司少卿,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他不介意臟了自己的手,用一場血腥殺戮,來樹立自己在刑獄司的威信和殺名。
這是最快速、也是最直接的辦法。
慕秋猜不到衛如流的想法,但他說的這句話,讓她下意識攥緊手心。
衛如流這句話,再次印證了她做的那場噩夢。
這麼一想,慕秋看向衛如流的眼神,不由晦澀複雜起來。
在夢裡,她可是和衛如流拜了堂成了親的。
每個女子都曾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嫁給怎樣的郎君,就連瀟灑肆意如鬱墨都不例外,更何況是慕秋呢。
但她所心儀的男子,理應是像堂兄那樣的翩翩如玉君子,再不濟也得是個性子溫厚老實的,怎麼都不可能和衛如流這種人沾上邊。
正想著事,沈默又跑了進來。
他跑得有些急,喘著氣道:“老大,大理寺的人到了,帶隊的是大理寺卿。”
慕秋下意識望向門外,尋找慕大老爺的身影。
沈默補充:“我在門口遠遠瞧見他們就過來稟報了,按照腳程,他們應該還要半刻鐘左右才能到這裡。”
衛如流握住彎刀,站起身來:“大理寺卿親至,我們不能失了禮數。走,我們去迎接他們。”
沈默偷瞄衛如流幾眼,欲言又止。
衛如流下顎和眼尾原本都凝固著鮮血,後來在雨裡站了片刻,被大雨一衝刷,他臉上凝固的血被衝淡些許,但依舊留著淺淺的幾道血痕,仔細瞧時還是能看出來的。
眼看著衛如流大步流星走出主衙,沈默悄悄挪到慕秋身邊,叫住她:“慕姑娘,你可帶了手帕?”
慕秋抗拒恐懼衛如流這個人,連帶著對沈默最初的幾分好印象也沒了,但聽到沈默的問話,她還是能保持住禮數,回道:“帶了。”
“慕姑娘,你……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帕嗎?老大要去見大理寺卿,臉上的血和水漬還是需要清理一下。”
慕秋擰起眉來,下意識就要拒絕。
但拒絕的話到了嘴邊,想起衛如流今天的耐心解答,慕秋閉了閉眼,從袖子裡掏出一方繡有空穀幽蘭的淺色手帕,遞給沈默:“拿去吧。”
“……”沈默撓頭,訕笑道,“我那邊還有事要處理,不能跟著去迎接大理寺卿。所以能不能再多麻煩慕姑娘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