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所在的方向,大火已熊熊燃起,染紅半邊黑夜。
人馬很快點齊,鬱墨正要翻身上馬,被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的鬱大老爺攔住:“現在城中還在宵禁,你要去哪?”
“慕秋堂兄在驛站那。”鬱墨甩開她爹的手,踩著馬蹬上了馬背。
鬱大老爺怒道:“驛站那邊有官兵把守,他們自會救火。”
“驛站乃何等重地,深夜居然會起如此大火,我不信那些官兵。”鬱墨揚起馬鞭,領著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侍衛離開鬱府,留下鬱大老爺在原地氣急敗壞。
也許是因為驛站起火的緣故,街道上負責巡視的官兵比以前多了不少。
鬱墨才出鬱府,就遇到了官兵。
她並未停下,從懷裡掏出令牌,邊縱馬邊高聲喊道:“鬱家行事,若要問責,明日請諸位前往鬱府!”
負責領著這隊官兵的統領冷笑道:“大人有令,今夜城中生亂,任何人都不能擅自在街道上走動。我管她是鬱家還是哪家,統統給我攔下!”
這條從鬱府趕去驛站的路,鬱墨是生生打通的。
她到驛站時,驛站連同它周圍幾家宅院,整整半條街道都燒了起來。
熊熊烈火中,高樓轟然倒塌,一道身影隨高樓墜落火海。
鬱墨愣愣看著這一幕。
直到火光衝天而起,她才後知後覺地捂著胸口,狠狠吐出一口瘀血來。
這場燎原大火,燒紅了揚州半邊天,燒得揚州官場兵荒馬亂。
由它引起的風波卻遠不止於此。
消息八百裡加急傳回京城那天,群臣駭然,對慕府而言,更是如塌半邊天。
慕大夫人在聽到這個消息後,眼前一黑,當場暈了過去。
慕秋顧不得傷心,連忙扶住慕大夫人,命人去請大夫過來,又親自給慕大夫人掐人中。
半晌,慕大夫人幽幽轉醒。
慕秋伸手抱住慕大夫人,低聲道:“大伯母,彆怕。”
慕大夫人靠著她,泣不成聲。
在慕大夫人的哭聲中,方才被慕秋刻意壓下去的悲傷再度蔓延上來。她紅著眼眶,沒有說話。
她應該是整座府邸裡,最清楚慕大夫人為何會這麼崩潰的人。
在揚州的,可不僅僅隻有堂兄一人。
堂兄的屍體已經在火場中被找到,那大伯父呢?他現如今,又是生是死。
沒過多久,慕二老爺匆匆回到府上,眼裡帶著沉重的悲痛:“你大伯母她……”
“大伯母沒什麼大礙,大夫給她開了安神的藥物,現在已經睡過去了。”
慕秋已經用帕子淨過臉,臉上看不出淚痕,隻有還在紅著的眼眶,暴露了她現在內心的情緒遠不如她外表看起來這麼平靜。
“睡一覺也好。”慕二老爺頹然坐到梨花木椅上,整個人仿佛瞬間蒼老了五歲不止。
他緊闔雙眼,身體往後仰著,幾乎癱在上麵。
“我剛剛拿到了鬱家的來信。”慕秋垂下眼,“信裡說,他們查過了,那把火是堂兄親自放的。如果不是……”
慕秋聲音哽咽,險些說不下去。
她閉了閉眼,壓下心頭激蕩的情緒:“如果不是沒了活路,堂兄不可能親自放那把火。他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選了最慘烈的死法。”
慕二老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沉沉看著她。
“就在驛站起大火的第二天,距離驛站不遠處的一座民宅裡,被發現有幾具死去幾個時辰的屍體。他們身上,都有慕家的令牌……”
“你想說什麼?”慕二老爺的聲音越發沙啞。他好像猜到了什麼,又寧可自己猜錯了這一切。
“我想說,那些死去的屍體,確實都是慕家的侍衛,是大伯父的侍衛……”慕秋深吸一口氣,“大伯還在揚州。”
慕二老爺渾身顫抖得厲害。
他瞬間明白了一切。
“是生,還是……死了?”
“不知道,現在還沒找到大伯父的屍體。”
慕二老爺的臉埋在兩隻手裡,不敢在女兒麵前掉眼淚,他悶聲道:“雲來出了事,大哥不能再出事了。我要去一趟揚州,接雲來和大哥回府。”
“父親。”
慕秋蹲下身來,看著慕二老爺。
“你不能去。你不熟悉揚州的情況,去了那裡又能做些什麼。再說了,你有官職在身,如何能輕易前往揚州。如果大伯父真的……”
慕秋聲音頓了頓,才繼續開口。
“你也出了事,那我們家麵臨的處境勢必更加艱難。”
話說到這,慕秋終於暴露自己的真實目的:“隻有我去是最合適的。”
慕二老爺猛地抬頭看著她。
慕秋語速極快,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我在揚州生活了十年,既認識揚州的三教九流,又認識揚州的高門大戶,熟悉揚州的情況。而且我前往,更不容易引起警惕和注意。無論是在暗中尋找大伯父,還是為堂兄的死做些什麼,都比父親要方便許多。”
“你……”慕二老爺震袖道,“荒唐,我不同意!揚州今時已不同往日,我作為父親,難道要安坐在京城裡,看著我的女兒深陷險地嗎?”
慕秋知道要說服慕二老爺不是一件容易事,她也不指望能馬上說服慕二老爺。
“父親可以好好考慮我說的話。”
說完這句話,慕秋退出院子,站在屋簷下,望著新抽芽的梧桐樹發呆。
站了好一會兒,慕秋抿了抿唇,命人去備馬車。
私鹽販賣案由刑獄司和大理寺聯合督辦,現如今揚州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刑獄司那邊肯定會有所行動。
她要去一趟刑獄司。
***
沈默過來找衛如流時,他正在暗牢裡審訊犯人。
聽到沈默說慕秋想見他,衛如流停下手頭的動作,命令其他下屬繼續審訊,他隨沈默離開。
方才在暗牢裡還沒覺得有什麼,但等衛如流走出暗牢,和煦陽光照在他身上,衛如流才發現自己的手背和官服袍角都蹭上了許多腐朽血汙。
他皺了皺眉。
但是在懷裡摸了摸,並未找到手帕,隻好作罷。
暗牢距離大門並不遠。
慕秋靠在大門角落,垂著頭,腳尖在地上胡亂劃著圓圈。
聽到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也沒抬頭。
與慕秋還有一丈距離時,衛如流下意識停住腳步。
再近些,他身上的血腥味就太濃鬱了。
慕秋其實聞到了淡淡的腐朽氣息,她鼻尖皺了皺:“我想找你幫個忙。”
“說。”
“我想去趟揚州。”
“好。”衛如流乾脆應道。
慕秋抬起眼,望著衛如流,似乎有些詫異他會答應得這麼乾脆。
衛如流與她對視,解釋道:“今日早朝皇帝震怒,已下旨由刑獄司和大理寺各率一隊人前往揚州,再從禁衛軍抽調一隊人擔任護衛工作。”
“刑獄司帶隊的人是我,大理寺帶隊的人是簡言之,你身為慕家家眷,若要隨行去接家人回家,理當通融。”
說著,衛如流挪開視線,眺望遠處的屋簷,負在身後的雙手虛虛握住。
“所以,你想去就去,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慕秋那雙黑溜溜的眼眸盯著衛如流的側臉。
自從得知慕雲來的死訊來,這是慕秋第一次微笑。
雖然隻是唇角微微浮現出一絲弧度。
“好。何時走?”
“後日。”
“那我後日再來尋你。”慕秋說著,走到他麵前。
她從袖子裡取出絲綢製成的錦帕,握住衛如流的手臂,將他背在身後的手牽到身前,把錦帕輕輕放進他手掌裡:“方才瞧見你在找帕子,給你。”
慕秋握住他的手臂時,衛如流感受到了她手掌的顫抖。
他伸手,握住錦帕,也虛虛握住慕秋的手。
“彆難過。”
他不會安慰人。
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彆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