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墨摸了摸自己的眉骨,揚眉淺笑。
慕秋沉吟片刻,下了結論:“他們想從我大伯父手裡得到某樣東西。那樣東西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
重要到他們甘願鋌而走險,連京城派到揚州的刑部官員都敢殺。
至於具體是什麼東西,慕秋就猜不到了。
她知道的情況並不算多。
在場眾人裡,顯然衛如流知道的內情是最多的。
慕秋下意識想要扭頭去看衛如流,可轉到一半,又生生克製了自己的這股衝動。
先疏遠對方的人明明是她,如今遇到需要他幫忙的事情了,如果她又主動去尋他搭話,倒像是把衛如流當個工具,呼之即來招之即去般。
但此事牽扯到大伯父,她很想探究個明白。
心下躊躇,還沒徹底做出決定時,站在慕秋對麵的衛如流轉著手中彎刀,突然開口:“在逃的那位前任揚州知府,他有個心腹幕僚,姓範。”
“我從範幕僚那得到了有關前任揚州知府下落的線索後,命人送到刑部右侍郎和慕雲來手裡。”
他慢慢說著這些事情,仿佛隻是隨口道來。
慕秋卻再也按捺不住,抬眼凝視著他。
可她看不見衛如流眼中的任何情緒,隻能看到衛如流密如鴉羽的睫毛垂落,在眼瞼下形成淡淡的弧形陰影,遮去他眸中所有神色。
“慕雲來他們身處明處,哪怕拿到了線索,也很難抽出人手去做調查。”
“所以我懷疑,慕大人到了揚州後,想辦法和慕雲來聯係上了,從慕雲來手裡拿到了線索,先各方勢力一步找到了前任揚州知府,並且從他那裡得到了某樣東西。”
可這樣東西還沒被送回京城,慕大老爺的行蹤不幸暴露,為自己和慕雲來惹來殺身之禍。
簡言之出聲追問:“那他手裡的東西……具體會是什麼?”
衛如流:“很可能是一份名單。”
一份,寫著私鹽利益鏈裡某些官員名字的名單。
“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找到這份名單,拿回來!”慕秋驟然開口,聲音堅定無可回旋,“若我堂兄和大伯父真因這份名單出了事,至少……犧牲的人不能白白喪命!”
***
幾人溝通完情況,又重新翻找了遍宅子。
確實沒有彆的收獲,衛如流命沈默去通知衙役過來接手這裡。
簡言之推開半掩的窗,探頭看著院子外高升的太陽,伸了個懶腰。
“難怪我這麼餓,現在已過午時了吧。忙完了我們去吃些東西吧。”
他扭過頭,笑吟吟,厚著臉皮道:“兩位姑娘是本地人,這一頓,由你們做東如何?”
對於要蹭兩位姑娘家的飯,簡言之沒有任何不好意思。
簡言之乾脆,鬱墨也直爽:“理所應當,這頓我和慕秋一塊兒請了。附近有家酒樓,做本地菜最為地道,我們就去那吃吧。”
慕秋在旁邊笑了笑。
她沒什麼吃飯的心情,不過也沒出聲掃興。
但是有一個人掃興了。
衛如流開口道:“你們去吧,我打算再去一趟知府衙門,瞧瞧慕府侍衛屍體身上的傷口。”
簡言之搖著折扇,沒勸衛如流。
他是肯定勸不動的。
能勸動的人,卻未必想勸。
簡言之心下歎氣,陳述事實:“從昨晚到現在,你都沒怎麼吃東西吧。”
衛如流眼風如刀,直刮簡言之:“路上隨便買點東西吃就好。”
“那行,你去吧。”
簡言之也就把火加到這裡。
剩下的,就看慕二姑娘怎麼想了。
感情這種事情嘛,他這個做旁觀者的,頂多隻能為他們創造相處的機會。至於結果如何,就不是他能把控的了。
衛如流轉身,起初步子不疾不徐,後來越走越快,黑衣袍角幾欲帶風。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儘頭,慕秋依舊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
侍衛屍體停放在知府衙門另一處停屍房。
衛如流進入衙門後,連腰牌都沒露,僅靠一身煞氣,便能讓行走在衙門裡的眾人紛紛避退。
今天停屍房輪到王樂平值守。
王樂平是認得衛如流的,他想要跟著衛如流一並進入停屍房,幫衛如流搬動屍體打下手,卻被衛如流冷聲拒絕了。
“你守在門外,彆讓閒雜人等進來。”
丟下這句命令,衛如流邁過門檻,進入陰冷昏暗的停屍房,隨手把門關上。
他戴上手套,徑直來到第一具屍體麵前,掀開蓋在屍體身上的白布,從頭部開始檢查第一具屍體的傷勢。
在刑獄司裡,他掌握的可不僅僅是審訊犯人的手段,連仵作檢查屍體的一些技巧,衛如流也全都有涉獵。
檢查屍體時,他動作並不重,沒有對屍體造成任何損傷。
了解到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後,衛如流甚至為這個無名侍衛撫平衣服的褶皺,方才慢慢把白布蓋好,覆在他臉上。
緊接著,衛如流沒有停歇,繼續去查看第二具屍體。
才剛掀開白布,幾乎一天沒進過食的胃隱隱燒灼起來,格外不適。
衛如流抿緊薄唇,動作依舊行雲流水。
哪怕檢查得再快,把這八具屍體都查看完,也足足花了一個時辰。
門口擺著柚子水,衛如流用柚子水淨了手,又熏了熏身子去掉身上沾染的死氣,這才推開停屍房緊閉的大門,任由微醺的陽光和輕柔的微風爭先恐後闖進來——
穿著淡青長裙的女子背對著他坐在門前階梯上,兩隻手環著膝蓋,頭枕在膝蓋上昏昏欲睡。
停屍房的門年久失修。
門打開時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這道刺耳的聲音吵醒了昏昏欲睡的女子。
慕秋右手虛握成拳,邊揉著困倦的眼睛,邊轉頭,自下而上注視著衛如流。
他也在看她。一言不發。
“給你帶了吃的。”慕秋自顧自道,“但我師兄說,你發了話,閒雜人等都不能進去,我就坐在這等你了。”
“哦,對了,他臨時有事,托我幫他在這看著,並非是擅離職守。”
衛如流依舊不說話。
他隻是在想,真可怕。
原來情緒被另一個人掌控,是這樣的滋味。
她想讓你憤怒,讓你失望,亦或讓你歡喜,都易如反掌。
這種失控的滋味,真可怕。
但更為可怕的是,明知如此,因著心底蔓延出來的隱秘歡喜,他還是朝她伸出了手。
他彎下腰,觸碰過柚子水的指尖帶著涼意,輕輕落在她的眼尾,又一點點從她的眼尾劃到她的腦後,五指堪稱溫柔地插入她的發間,迫使她與他對視。
“為何親自過來找我?”
“給你送吃的。”
“隨便派個下人過來就可以了。”
“他們送的東西,你會吃嗎。”
“不是在無視我嗎?”
慕秋沒有否認:“是。”
衛如流緩緩收緊插在她發間的手指。
但在她感覺到疼痛前,他又停了下來。
這樣都沒有對她發脾氣。慕秋抿了抿唇角,繼續道:“關於這件事,我和你道歉。”
“隻是口頭道歉?”
“我知道你心底有氣惱,你要我做什麼才能消氣原諒我?”
衛如流低著頭,與她的距離近到呼吸交錯:“慕秋,我討厭反複。”
慕秋笑了:“恰好,我也討厭反複。”
她不想讓大伯母難過,所以她試過按照大伯母的話去疏遠衛如流,親近簡言之。
但這些做法並不符合她的心意。
這些天裡,她越是按照大伯母說的去做,越忍不住悄悄去注意衛如流。
與其這麼不自在,還不如坦然去相處。
揚州一行波詭雲譎,兩人目的本就一致,她何必讓自己和他因為彼此的事情而著惱煩憂。
“慕秋。”
衛如流眉眼依舊冷淡,沒有因為她那句保證而軟和下來。
“我不想探究你之前為什麼會突然疏遠我,但現在,既然你又主動走回來了,以我的脾氣,不能再多容忍一次你無視我。”
這句好似威脅的話語,不知為何,慕秋聽到後麵,竟覺得裡麵帶了幾分委屈。
慕秋凝視著近在咫尺的衛如流:“好,我答應你。”
君子一諾,五嶽相傾。
她不是君子,但這個承諾,她會竭儘所能做到。
衛如流很喜歡她的眼睛。
這樣一雙眼睛,剔透澄淨,帶著歲月難磨的溫柔和認真。
而此時此刻,他在這雙眼睛裡看到了自己。
隻看到了自己。
他幾乎著魔般,再次低下了頭。
就在唇畔即將觸碰到她的眼尾時,他停了下來。
衛如流微微偏頭,在她鬢角輕輕落了一吻。
如蜻蜓點水,一觸即離。
“方才的承諾還不夠。再加上這個,我原諒你了。”
帶著淡淡沙啞的聲音,連同那個鄭重的吻,一並落在慕秋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