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秋先是一怔,隨後,仿佛被衛如流這句話戳中笑點般,笑得前仰後合。
衛如流臉色黑了黑:“說正事吧。”
慕秋頓時嚴肅起來:“沈瀟瀟百戶可將今日之事稟報給了你?”
“尚未。”衛如流越過慕秋走進書房,在桌案一角坐下。
慕秋主動道:“那我代為轉述吧。”
她說話時,衛如流用手掌顛了顛那袋花生,解開袋口。
擔心花生的熱度散得太快,他沒有一口氣把花生都倒出來,而是幾顆幾顆從袋子裡取出來。兩指微一用力,花生殼便裂開,露出裡麵裹著紅衣的花生米。
他將花生米倒出來,放進乾淨的碗碟裡,不多時便堆了半滿。
慕秋望著窗外,沒注意到他在做些什麼。
直到提及奚飛白的身份時,慕秋看了衛如流一眼。
恰在此時,衛如流心有所感,抬眼望來。
他將裝滿花生米的碗碟推到她麵前,動作格外自然,仿佛這是天經地義般:“原來我們找了這麼久的人是他。”
慕秋抿了抿唇,伸手抓了一把:“我也沒想到。當初在刑獄司,你為什麼不說你救了奚飛白?”
衛如流繼續剝著花生:“小事一樁。”
彼時他行事隨心所欲,救下奚飛白隻是一句話的事情,不曾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又沒必要在她麵前賣好,自然隻說正事。
他把新剝好的花生又放進碗碟裡。
慕秋支著下顎,看著花生米慢慢落滿她麵前的碗碟裡,而他一顆都沒吃過。
衛如流將花生殼全部掃進紙簍裡:“覺得我救人這個行為很稀罕?”
“是啊。”
“那你認為我算好人?”
慕秋好笑道:“你救過人,可死在你刀下的人更多。若這都算好人,那有很多隻是偷雞摸狗的犯人可就太冤了。”
話題扯遠了,慕秋連忙收回心神,繼續往下說。
得知慕大老爺在鳳鳴山沒抓到前任揚州知府,衛如流冷笑:“揚州城就這麼大,我不信他能一直躲著。”
隨後,慕秋說了那兩個詞:當鋪,生辰。
衛如流皺了皺眉頭。
當鋪這個詞倒是好理解。
生辰應該指代的是當鋪裡的某個櫃子。
慕大老爺很可能在那個櫃子裡留了東西給他們。
不過……這兩個詞都有點語焉不詳,雖然知道大概是往哪個方向調查,具體是哪個當鋪,是何人的生辰,這就不能確定了。
慕秋說道:“鬱墨已經派人去查了揚州城所有當鋪,最遲後天就能出結果了。”
其實這個事情,讓沈瀟瀟去查更加合適。
鬱墨雖然熟悉揚州,但手底下能秘密調動的人不多。
隻是沈瀟瀟是刑獄司的人,衛如流不在,慕秋不方便越過衛如流去下令。
“下回有什麼事要做,直接吩咐沈瀟瀟和沈默去吧。”衛如流隨口道。
慕秋愣愣點了點頭。
聊完正事,衛如流沒有馬上走人,他取出一個乾淨的袋子,將花生米全部倒了進去,認真封好口遞到慕秋掌心裡,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慕秋握著微沉的袋子,站在屋裡,透過半掩的窗扉,望著衛如流沒入黑暗,在黑暗裡獨行遠去的身影。
這個世界上其實從不缺一腔熱血之人,更不缺鐵血冷漠和謀劃算計之人。
但若空有一腔熱血卻沒有實現的手腕,頂多隻能成為一個清談家;若隻鐘情於謀劃算計卻性情冷漠,這樣的人,也不過是深陷權勢中玩弄權柄。
有時恰恰是謀劃算計之餘的熱血,鐵血冷漠之餘的善意最為動人。
這樣的衛如流,真的會不問緣由地抄家滅族嗎。
那個噩夢很奇特,仿佛身臨其境般真實,但,她是要相信一個虛無縹緲的夢,還是相信自己親身所曆、親眼所見之人?
翌日中午,鬱墨匆匆到訪,慕秋還以為她是查完了當鋪,沒想到鬱墨要說的是另一件事。
“我手底下的人查到了一個線索。有人見過金刹幫的三當家,說與虎豹派的三當家長得極為相似。”
慕秋茫然。
若是和她說揚州城裡有什麼山有什麼水,她可能還能說道幾句,但這種幫派,她了解得實在不多。
“簡言之在水榭那邊等我們,我們先過去再說吧,免得等會兒還要給衛大人多說一遍。”
鬱墨牽著慕秋,語氣感慨。
“這還是簡言之那家夥查的,沒想到他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倒也有幾分真本事。”
她這人愛憎分明,不好的就嫌棄,好的就誇。
雖然簡言之的嘴巴很欠,但撇開這點,這幾天與他合作調查,鬱墨還是比較滿意的。
慕秋笑道:“那是自然,畢竟是大理寺少卿。”
兩人到了水榭門口,恰好與衛如流迎麵碰上。
衛如流的目光落在兩人緊緊抓著的手上,下意識轉了轉手裡的彎刀,這才從容往後退開兩步,請慕秋和鬱墨先進去。
水榭倚水而建,冬暖夏涼,窗戶在白天都是敞開著的。
風送暖陽徐徐而入,簡言之坐在水榭一角搖著折扇,格外愜意。
見三人來了,簡言之也不起身相迎,隻懶洋洋道一句“來啦”。
金刹幫在揚州壓根不出名,放到整個江南那更是不夠看。
不過這個沒什麼存在感的幫派,自從闖蕩出名聲到現在,已經有差不多十年時間。恰好能與虎豹幫消失的時間對上。
還有金刹幫的三當家與虎豹幫的三當家長得像這件事。
世間長相相似之人不少,但這兩人居然還都是幫派的三當家,那就未免太巧了。
簡言之道:“我們還做了其他調查,如今基本可以肯定,這兩人就是同一個人。”
衛如流了解簡言之,簡言之說“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已經能確定,隻不過沒把話說死罷了。
“事情就差不多是這樣。”簡言之攤手,問鬱墨還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鬱墨道:“沒有了,我們找你們來,是想問問你們,接下來打算如何行事?”
“抓起來嚴刑拷打。”慕秋的語氣異常嚴肅。
眾人紛紛看向她。
慕秋握緊放在桌麵上的那盞茶:“他們肯定知道我大伯父的下落,我要馬上撬開他們的口。”
距離大伯父和堂兄出事至今,已有一個月的時間。
時間過得越久,大伯父活著的可能性……
將會越來越渺茫。
哪怕很可能打草驚蛇,但要是想救下大伯父,就必須要抓緊時間了。
“剿匪吧。”衛如流順著慕秋的話道,仿佛沒意識到這個決定將會在揚州掀起怎樣的殺戮,“多剿幾個幫派來混淆視聽。金刹幫那邊,我親自領兵去剿。”
聞言,不僅是鬱墨,就連渾身沒骨頭般倚在軟枕上的簡言之,也都一把坐直了身體。
簡言之右手撐在桌麵上,認真問:“何時行動?”
衛如流:“今夜子時,煙火為訊。”
趁著江南總督還留在揚州,正好能借他的令牌調動兵馬,打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在揚州耐著性子查了這麼久的案,不符合他的性子。
是時候,用血來殺殺揚州某些人的銳氣了。
***
揚州水域裡遍布有很多淺灘。
淺灘處多生蘆葦,此時恰入春時,蘆葦望風而生,將淺灘遮了個嚴嚴實實。
若是不熟悉地形的人誤入蘆葦叢裡,腳下一個不小心踩空,極可能會摔進深水裡。
每年都有不少人因為這個原因出事。
這樣的地形極適合隱蔽,揚州海匪的大本營多是建在淺灘深處。
有很多官員想要去圍剿海匪,給自己添一筆政績,到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沒辦法,就算官府裡沒有人與海匪裡應外合,單說這個地形,官兵深入到一定程度,就很容易被察覺,再不濟,海匪打不過官兵了,跳進水裡逃走也容易得很。
他們這種常年在水上生活的人,可比尋常官兵水性好多了。
今晚夜色昏暗,有星無月。
金刹幫此時正熱鬨著,營寨中心處燭光明亮。
除了守夜的人外,金刹幫絕大多數人都聚在此處飲酒作樂,乍一眼看去,最多也就四五十人。
今天金刹幫劫了一批商船,收獲頗豐。
金刹幫的三位當家都很大方,把商船上的男人全殺光後,他們今晚聚在這裡飲酒作樂,順便分贓。
既分金銀珠寶,也分劫來的女人。
手下坐著飲酒,時不時發出大笑聲。
金刹幫三位當家坐在上首,神情卻不像手下那般輕鬆。
他們每個人都麵色凝重,正在低聲說著些什麼。
“大當家,上麵給你傳了信,信上說了些什麼?”三當家忙不迭問道。
被稱為大當家的人眉骨間有一道極深的刀痕,左手套著一個鐵製利爪,利爪磨得極其鋒利,上麵還有沒清洗乾淨的血漬,散發著濃濃的危險氣息。
大當家沒說話,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遞給識字的二當家。
二當家是三人中氣質最文弱的一個,不像刀口舔血的海匪,更像個鄉間私塾的教書先生。
他迅速掃了眼書信,臉色微變:“知府衙門那邊傳來話,說刑獄司的人已經把目光放在海匪身上了。”
三當家驚道:“什麼!那我們要怎麼辦?”
“怕什麼!”大當家終於發話。
他在三人中積威甚重,方一開口,三當家就訕訕不語了。
見狀,大當家的語氣和緩了些:“還有最後一船私鹽要送出去,上麵說了,等我們幫忙把這船私鹽送走,就許我們離開揚州,還會給我們安排一個清白的身份。”
三當家不滿道:“可如今京城來的那些人盯得緊,這船私鹽要送出去不知道還要多久。”
“放心吧。”大當家倒是很淡定,“已經安排好了,明日一早那艘船就會離開,我們三人跟著船一起走。”
聞言,連二當家都忍不住鬆了口氣,語氣裡透著高興:“也就一晚上的時間了。”
金刹幫專門幫著上麵的人做臟活,私鹽牟利巨大,他這些年攢下了不少財富,等脫離現在這個身份,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逍遙自在極了。
大當家低著頭,用布擦了擦利爪上的血跡,將染血的白布丟到腳下,狠狠碾了幾腳。
老二和老三雖然跟了他很多年,但他們兩個嘴巴不嚴,又知道不少秘密,上麵的人怎麼可能讓他們離開揚州?
蠢貨,留在金刹幫好歹還有一條命吃喝享樂。
大當家心下冷笑,抬手招來一個手下,在他耳邊吩咐幾句,讓他給外麵守夜的人送些吃食。
蘆葦深處,一個魁梧的大漢縮在地上,冷得打了個哆嗦。
他看著營寨方向的目光裡,透著滿滿的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