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裡蛇蟲橫生,常年累月堆積的血汙足有一指厚,氣味難聞到了極點。
裡麵沒有床,隻放了一大堆濕軟的稻草。
一個身形削瘦的中年人,穿著染滿血汙的囚服盤坐在角落裡。
裸露在外的肌膚布滿嚴刑拷打後的傷痕。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中年人的胸口還有起伏。
他還活著!
衛如流用自己剛剛翻找到的暗牢鑰匙開了鎖,踩過滿地血汙,步步來到慕和光麵前。
“慕大人。”
縱使到了這種境地,慕和光依舊維持住了作為一個文臣的風骨。
他坐姿筆直,乾枯的頭發梳理得極為整齊,發絲裡看不見任何稻草。
似乎是聽到了有人在喊他,慕和光慢而痛苦地,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看清衛如流的模樣後,慕和光一愣,隨後,眼裡流淌出溫柔的笑意。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仿佛在說:我終於等到你們了。
現在這種情況,敵人隨時都有可能發現他們的行蹤。
沒有耽擱時間,衛如流親自背起慕大老爺,沈默在前麵開路。
一切都很順利,就在他們即將撤出暗牢時,外麵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是誰在那!”
然後有更激烈的動靜響起,間或夾雜著兵戈碰撞之聲。
既然已經被人發現了,衛如流和沈默也不再小心翼翼,迅速向外衝殺而去。
戰鬥之時,為了護著身後的慕和光,衛如流一個不注意,右手小臂被狠狠砍了一刀,若不是他躲閃得及時,險些就要當場被廢去一臂
疼痛從傷口蔓延開,衛如流皺了皺眉,換左手握刀,繼續突圍。
幾人且戰且撤,慢慢地便撤到了院子邊緣。
就在這時,十幾個弓||弩手猛地在屋簷上矛頭,尖銳的弩||箭對準了衛如流等人。
可還沒等他們開始攻擊,先有一批弩||箭從他們身後,將他們的身體貫穿。
是鬱墨和簡言之的接應來了!
有了這份接應,衛如流輕輕鬆鬆出了孟員外郎府。
“在這邊!”簡言之坐在馬車裡朝衛如流揮手,“掃尾的事情交給鬱墨來接手,我們先送慕大人出城!”
馬車一路疾馳,朝城門口趕去。
孟員外郎府裡的人雖然被衛如流他們殺了個措手不及,但也不是真的吃素,組織了追兵在馬車後追趕。還有人提前繞到了城門口,命令城門士兵馬上關閉城門,阻攔衛如流他們出城。
無緣無故是不能在白天關城門的,城門士兵想要去請示城門校尉,找了一圈沒找到人,一問才知道,原來城門校尉去探望受驚的江南總督大人了。
在城門士兵著急尋找城門校尉時,馬車已接近城門口。
衛如流草草包紮好流血的傷口,握著彎刀坐在車轅前,已做好強行殺出城的準備——
“正通錢莊裝銀子的幾個大箱子翻了,裡麵裝著的錢全部都撒出來了!”
“什麼!”
“銀子!真的有銀子!”
這則消息在人群中傳開,當即激起千層浪。
錢莊的錢箱翻了,裡麵的錢撒了出來,不去撿錢就是傻子!
糧行今日東家有喜事,所有糧食的價格都比往日便宜了一半,本就有一堆百姓圍在糧行門口等著買糧食,聽說此事,暫時把買糧食的事情壓後,打算先衝去錢莊那邊撿錢。
他們衝得太快,混亂中不知道是誰把幾大袋豆子掀翻。
豆子滾了滿大街,不少人腳下不注意,險些被豆子絆倒。
因為這兩件突發情況,城門前的混亂程度迅速增加。
衛如流望著眼前這些吵嚷擁擠的人群,唇角微微溢出一絲笑意,伸手撩開馬車簾,對車裡的簡言之道:“我們放棄馬車,趁亂出城吧。”
現在就是出城的最好時機。
衛如流背著慕大老爺,逆著瘋狂朝錢莊湧去的人群,不斷逼近城門。
有守城門的士兵眼尖發現了衛如流一行人,可是沒等他們上前阻攔,有一群乞丐和百姓從城門外如潮水般湧了進來,嘴裡還不時大嚷著自己要去撿錢,用身體阻攔了守城門士兵的去路。
衛如流背著慕和光,在守城士兵的眼皮子底下與他們擦身而過。
簡言之在沈默的保護下,同樣是有驚無險。
他們順利地混出了城,將這座宏偉滄桑、高掛著“揚州”二字牌匾的城門甩在了身後。
“這……這就出來了?”簡言之愣愣扭頭,看著身後的揚州城。
在他的想象中,他們應該是要過五關斬六將,最後方才艱難混出了城。
可現在,那叫一個有驚無險。
唉,不過隻要能平安出城,簡言之就想謝天謝地了。
出了城後,他的小命基本可以宣告徹底保住。
簡言之抓緊問道:“我們現在去哪兒?”
衛如流沒說話。
他背著慕和光,目光在人群中梭巡著,似乎在尋找什麼人的身影。
終於,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哪個人。
細雨霏霏,城門周圍一片混亂,有女子撐一把六十四竹骨節水墨傘,向他快步而來。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忍不住提著裙擺,淌泥水小跑到他麵前,眼眸微微彎著,柔而軟。
這樣的眼神,再冷的冰雪也會忍不住為她化作一汪溫水。
“你大伯沒有性命之憂,不過身子很虛弱,現在昏迷了。”
他知道她最關心什麼,沒等她發問,先一步開了口。
慕秋看了他背上的慕和光一眼,抬了抬手,將手裡的傘傾斜到他和慕和光頭頂上,為他們遮去冰涼的雨絲。
衛如流抬頭,看著頭頂的傘。
這樣一來,他和慕大老爺是免去了雨水的困擾,她自己卻有大半個身子露在傘外,被雨水淋著。
“你……”
慕秋瞪他一眼,打斷他後麵的話語:“衛如流,等會兒我再罵你。”
被瞪了一眼,衛如流反倒笑了。
簡言之站在旁邊眼巴巴看著,心裡那叫一個羨慕。
慕秋說:“馬車在前麵等著,我們先過去吧。”
追兵隨時都有可能到,幾人沒有寒暄,迅速跟著慕秋來到馬車前。
慕秋準備了三輛馬車,中間那輛馬車裡還有位大夫。
慕大老爺被放進第二輛馬車裡。
慕秋跟著一塊兒進了馬車,幫大夫打下手處理慕大老爺的傷勢。
被抓進孟員外郎府後,為了撬開慕大老爺的嘴巴,那些人什麼刑訊手段都用上了。
慕大老爺的傷口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又在陰暗潮濕的環境裡待了整整一個月,身上有多處傷口都發了炎成了腐肉。
大夫和慕秋處理了很久,才將所有傷口都上藥包紮好。
馬車空間狹窄,處理完傷口後,大夫想讓慕大老爺平躺下來。
慕秋見這裡沒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忙的地方了,打算去另一輛馬車坐著,把空間讓出來給大伯父休息。
***
衛如流正在馬車裡獨自處理右手小臂處的劍傷,馬車簾突然被人從外麵掀開。
慕秋走了進來,坐在他身邊,朝他伸出了手。
衛如流鬆了力度,任由她拿走藥瓶。
他垂眸,看著她在一絲不苟地為自己包紮傷口,語氣裡含了幾分笑意。
“方才不是說要罵我嗎?”
慕秋灑金瘡藥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放下藥瓶,用繃帶幫他包紮傷口。
等了許久,都沒等到慕秋回應,衛如流眉眼間蘊藏的笑意越發濃了:“不想和我說話,看來確實是生我氣了。”
繃帶已經纏繞得差不多了,慕秋打了個結,板著臉罵道:“衛如流,你自大輕狂,我生你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衛如流忍了忍,還是沒有忍住,笑出聲來:“是很正常。”
“你!”
衛如流接過她的話茬:“我不僅自大輕狂,我還傲慢無禮,心狠手辣——”
一股酥麻從他的心尖開始蔓延,化作撩人的癢意,讓他心癢難耐。
直到他伸手,將她攬入懷裡,這股癢意才有所舒緩。
可很快,他又開始不滿足起來。
“我還得寸進尺。”
人素來得寸進尺。
得到過更多之後,就會不滿足於僅僅一個擁抱。
他低下了頭,鼻尖貼著她的鬢角,在她耳畔咫尺之間低語。
“更厚顏無恥。”
他的手落在她的腰側,慢慢收緊,讓她重心不穩,徹底跌入他的懷裡,在他懷中方能保持身體的平衡。
直到聽見衛如流劇烈的心跳聲,慕秋才慢慢回過神,意識到她現在和衛如流的姿勢有多親密。
她伸出手,試圖推開他。
然而,衛如流下一句話,讓她本就不算劇烈的掙紮頓時停住。
“可是慕秋,你還是回來了。”
“我來揚州就是為了找我大伯,他還沒被救出揚州,我當然要回來。”
“就隻是因為這個原因嗎?”衛如流問她。
慕秋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反問回去:“那你覺得還有什麼原因?”
衛如流悶笑出聲。
靠得太近,慕秋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
他五指插入她的發間,輕輕抬起她的頭,讓她看清他眼中的灼熱。
“慕秋,你心裡清楚的。”
***
簡言之坐在馬車裡閉目養神。
突然,馬車簾一把被人從外麵掀開。
慕秋氣勢洶洶闖進馬車裡,坐到簡言之對麵,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惱怒之色。
簡言之偷瞧她兩眼,疑惑道:“你怎麼來了我的馬車?”
慕秋反問:“我來你馬車有什麼不對嗎?”
不對。
非常不對。
但看著慕秋的眼神,簡言之聳了聳肩,轉而說道:“他那人就這樣,你彆太生氣了。”
臉都漲紅了,看來她確實被氣得不輕。
慕秋:“……”
她撩開了窗簾。
夾著水汽的風迎麵吹來,將她臉上的羞惱之色慢慢壓下去。
可是隻要一閉眼,衛如流說那句話時的神情,甚至是音調,她腦海裡都記憶得一清二楚。
她心裡清楚的。
她確實清楚,自己會如此堅決地趕回揚州,不隻是因為大伯父。
甚至在小舟上努力勸說沈瀟瀟的時候,她的腦海裡都未曾浮現過大伯父的身影。
簡言之碰了壁,用手蹭了蹭鼻尖:“揚州附近有什麼比較隱蔽的地方嗎?禁衛軍副統領前日已領著尚方寶劍和聖旨去調軍了,要是順利的話,最遲大後日軍隊就會抵達揚州城外。”
軍隊一到,揚州這邊的事情基本就徹底塵埃落定了。
談及正事,慕秋輕輕吸了口氣,摒棄雜念思索一番:“確實有。其實那個地方你也知道。”
“哪兒?”
“鳳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