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已經沒什麼需要慕秋忙的事情了,她和慕雨打了聲招呼,快步向衛如流走去。
當她走到衛如流麵前,衛如流說:“鄉君。”
慕秋沒注意腳下,聽他這麼稱呼她,一個失神,被腳下攀伸到地表的樹根拌了拌,身形踉蹌往前跌倒。
衛如流反應極快,穩穩扶住她的肩膀,等她站穩方才鬆開,輕輕一笑:“鄉君怎麼這麼激動。”
他今天穿了一身雨後天青色錦衣,腰間綴著慕秋送的那塊玉佩,銳利若刀的眉眼被這抹笑意化開,多了幾分暖意,周遭仿佛也因他這一笑添了幾分雨後天晴的舒爽。
“衛少卿何必明知故問。”慕秋咳了一聲,朝他伸手。
衛如流把油紙傘遞到她手裡。
慕秋接過細細打量,以牙還牙:“這把傘保存得真好。”
衛如流當然聽得出她話中的促狹:“我一直把它掛在書房牆上。”
他們站的這棵樹不是那麼茂盛,陽光穿過樹梢斑駁照下來,恰好照在慕秋半邊側臉上。衛如流往旁邊退開兩步,把最清涼最遮陽的那小塊地方留給慕秋。
慕秋還傘給他:“我隻見過把奇珍異寶束之高閣的,還是第一次見有人把傘束之高閣。”
衛如流收起傘。
奇珍異寶不入他眼,再珍貴也不過如此。這把傘入他眼,在他心裡便是價值連城。
再說了,普通的傘是拿來遮擋自然的風雨,他手裡這把傘是擋他心中風雨,掛在他能經常看見的地方才合理。
衛如流剛想回答慕秋的話,不遠處,沈默黑衣肅殺,手握窄刀匆匆走來。
看見沈默,衛如流神情一冷,眉峰間隱隱透出幾分戾氣,語氣也顯得不善:“何事?”
沈默再粗枝大葉,也忍不住心頭微跳。他暗恨自己劃拳劃不過沈瀟瀟,以至於他得過來打擾老大稟報這件事。
但來都來了,沈默隻好硬著頭皮,附耳在衛如流耳邊低聲說話。
慕秋彆開眼,沒有去探究沈默在稟報什麼。
不過她大概能想到,是和私鹽案有關係。
私鹽從揚州運出去後,要送到大燕各地售賣,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會有更多的官員牽扯其中,成為維護私鹽利益鏈的一份子。
私鹽案牽扯甚廣,揚州的事情是早早告一段落了,可其他地方還沒有。這條私鹽利益鏈存在了十年之久,不斷經營之下自然格外壯大,想把它完全毀掉還是需要一定時間的。
這些事情都是由刑獄司來負責,衛如流貴為刑獄司少卿,他的性子又不是當甩手掌櫃的性子,自然不得空閒。
聽完沈默的話,衛如流的神情平靜了些,不過還是有些許不痛快。
沈默見狀,腳底抹油迅速溜走。
慕秋注意到不對勁:“怎麼了,是事情太棘手了嗎?”
衛如流搖頭:“不棘手。我要回刑獄司了。”
他才剛趕到這裡,連話都沒和慕秋說幾句就要離開了,之後兩三個月,慕秋肯定都不會出門。
這麼一算,回到京城的規矩確實太多了,在揚州時,他幾乎日日能見她。
慕秋沒聽出他話中的鬱悶,輕聲道:“那你快回去吧,彆耽誤了正事。”
衛如流突然問道:“你要不要也去一趟?”
“我?”慕秋指了指自己,有些詫異,“我也能去嗎?”
她還以為沈默稟報的事情是機密,但聽衛如流這話,她似乎是可以去旁聽的。
“葉唐開口了。”
慕秋了然:“如果是和他有關係,我還挺感興趣的。”
衛如流說:“你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了嗎,若是沒忙完,我等你。”
慕秋失笑,抬眼看他,長而翹的睫毛隨著她的動作顫抖,仿若振翅欲飛的蝴蝶:“方才你不是還要趕著回刑獄司嗎?”
微光灑進她的眼眸裡,含笑的眉眼微彎,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衛如流盯著她,有些失神,直到她歪頭疑惑看著他,衛如流才道:“……再晾一晾他也無妨。”
“那你稍等,我去和家中長輩打聲招呼。”
慕秋就要往前走,衛如流下意識跟上:“我隨你過去吧,正好上傘柱香,再與你家中長輩打聲招呼。”
話說出口,衛如流才意識到這番話中的不對勁來。
他喉頭微微一動,唇角有些乾澀,不由伸出唇輕輕舔了下。也不知道是這四月底的烈日太過灼目,還是樹梢上的知了太過煩人,衛如流被自己這句話弄得心浮氣躁起來。
他與慕家其實沒太大交集,去給慕雲來上柱香還沒什麼,但特意跟著慕秋去和她家中長輩打照麵……
這未免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
來給慕雲來送行的不隻有慕家人,還有一些關係親近的親朋好友。
慕大夫人方才哭過,眼睛有些紅腫,她回馬車簡單淨了淨臉。
整理好儀容,慕大夫人走下馬車,隻在人群中見到了慕雨,並未看見慕秋。
她詢問跟在身側的貼身婢女寒露:“二小姐呢?”
寒露回道:“奴婢方才看到二小姐往外走了,但去了哪裡——”
寒露邊說著話,視線邊飄逸著,突然,她眼睛一亮,指著不遠處:“夫人,二小姐在那兒呢。”
慕大夫人順著寒露指的方向看過去。
她一眼便看到了慕秋,同時也看到了與慕秋一前一後走著的那個青年。
青年身姿挺拔,站似蒼翠修竹,腰肢精瘦,周身縈繞著一股淩厲傲然的氣度,整個人宛若一把隨時都可能出鞘的利刃,又如同雪山極巔處終年不化的冰雪,冰冷疏淡。
他行走間分明可以大步流星,但顯然一直在遷就著走在自己前麵的慕秋,目光於不經意間始終繚繞在慕秋身上。當他的目光落在慕秋身上時,冰雪便消融了,一瞬春暖。
兩人明明隔了一段距離,但因著他的表現,任誰都能看出來,兩人是相熟的。
慕大夫人是見多識廣的,再說了,她能生出慕雲來那種風姿的兒子,年輕時也是名滿帝都的美人。
然而,眼前這位青年的風姿,依舊是她生平僅見。
當真是氣度不凡,如冰似雪。
這樣好姿儀的晚輩,誰看到了都會喜歡,慕大夫人對這位青年的第一印象極好。
尤其是看到這位青年去慕雲來墓前認真上了三炷香後,慕大夫人眼裡的欣賞之色越發濃了。
這位青年應該是雲來生前的朋友,不過雲來沒帶他回家裡過,兩人應該算不得特彆相熟。但他能來送雲來一程,說明也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
慕大夫人忍不住打量起他身上的衣服。
布料隻能說是普通,穿在身上舒適,但並不名貴。
全身上下隻有一塊玉佩作為飾品,雖然隔得太遠,但慕大夫人從那塊玉佩在陽光下的色澤,還是能大概判斷出那塊玉佩的價值。
這塊玉佩很名貴,不是凡品,看著還很有年代感。
這位青年應該不是出身在大富大貴之家,但家境也算不上差。
很可能是祖上顯赫過,到了這一代有些衰落了。他腰間的玉佩是從祖輩上傳下來的,那就都能說得通了。
當然,上麵的都是慕大夫人的猜測。
慕大夫人想,如果她的猜測能八九不離十就好了。
也不知道他成家了嗎,定親了嗎,若是沒有就更好了。
另一邊,衛如流早就注意到不遠處有人在打量自己了,不過眼神中並無惡意,他也沒有放在心上。
上過香後,慕秋說:“我們去找我大伯母。”慕大老爺和慕二老爺都在前麵,他們去找慕大夫人比較方便。
衛如流被“我們”這個詞所取悅。
慕秋帶著衛如流走到慕大夫人麵前:“大伯母。”
慕大夫人目光還落在衛如流身上,不動聲色道:“這位是……”
衛如流向慕大夫人行了個子侄禮,目光微垂,禮儀姿態都無可挑剔,儘顯從容風度。
他沒有一上來就自報家門,隻道:“晚輩本家姓衛,是慕雲來的同僚,正好今日有空,特來吊唁一番。”
慕雲來的同僚。
這個介紹語用得極有意思。
乍聽之下,大家會先入為主,認為衛如流是慕雲來在刑部或者翰林院時認識的人。
然而衛如流說的同僚,指的是他與慕雲來一塊兒合作查過案。
他那點兒混淆概念的伎倆瞞得過慕大夫人,哪裡瞞得過對他知根知底的慕秋。不過想到慕大夫人對衛如流的態度,慕秋心下歎了口氣,就由著衛如流了。反正他這話也不算是欺瞞。
慕大夫人聽到衛如流說他姓衛,眉峰一蹙,再聽到後麵的話,方才鬆開了眉頭,聲音溫和道:“有心了。”
衛如流不卑不亢:“既然知道了這件事,來祭拜一番也是應該的。之前從沒登門拜訪過夫人您,所以方才就拜托了慕二小姐帶我來向您請個安。”
慕秋:“……”
說得仿佛像真的一樣,慕秋睨了衛如流一眼。
慕大夫人對他真是越看越滿意:“你是雲來的朋友,也彆這麼生疏,叫我一聲伯母吧。”
衛如流捕捉到慕秋的眼神,見好就收,喊了聲“慕伯母”後不再多言。
已經請過安了,慕秋沒有再耽擱時間,畢竟衛如流雖然說要再晾晾葉唐,但是能快些回到刑獄司總是好的。
慕秋對慕大夫人說:“大伯母,這邊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等會兒你們直接回府上,我跟著這位衛大人去一趟衙門,事情辦完了再回府就好。”
慕大夫人點頭,什麼也沒問:“去吧,早去早回。”
有主見有能力的家中晚輩,更容易在家中擁有話語權,如果是慕雨跟慕大夫人說這番話,慕大夫人肯定會不放心,一定要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考慮要不要答應慕雨的請求。但是由慕秋來說,那慕大夫人連過問都不會過問。
慕秋和衛如流結伴離開。
慕大夫人走到林蔭間休息,沒忍住又看了眼衛如流離去的方向。
婢女寒露給慕大夫人端來解暑的糖水,注意到這一幕,輕聲道:“夫人似乎頗為關注那位衛公子?”
慕大夫人喝了兩口糖水,感覺體內的暑氣消散許多,她沒承認,卻也沒否認,隻道:“看著是個青年才俊。”
寒露跟在慕大夫人身邊那麼久,一聽這話自然明白了慕大夫人在想些什麼。
她慢慢幫慕大夫人錘著肩膀。
說起來,府上二小姐和三小姐都到了議親的年紀,若不是府上突然生了禍事,兩位小姐的婚事估計已經定得差不多了。
這位衛公子如此出色,也不知道夫人有意幫哪位小姐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