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仰起頭,看著居高臨下的衛如流。
“我……”葉唐找了很久,才慢慢找回發聲的感覺,他顫抖著,對於突然的光亮和聲音,他呈現出了極強烈的不適反應,“我……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我可以說,我都說,但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情。”
衛如流漫不經心。
他平日裡最討厭犯人和他講條件,但他今天心情好,不介意先聽聽葉唐的條件。
葉唐生怕他改變主意,語速飛快,崩潰道:“我知道自己隻有死路一條,但是在行刑前,我要住在一間普通的房子裡。不用多好,是正常的房子就好。”
這個請求……
慕秋看了衛如流一眼。看來葉唐的心理防線確實都被擊潰了,這樣一來,後麵的事情會變得非常順利。
葉唐的這個請求其實並不過分,可衛如流沒有立即應下,他似乎審視了葉唐許久,直到葉唐的意誌越來越脆弱,衛如流才淡淡道:“好。我們可以換一間屋子再開始審訊。”
瞧著葉唐那感激涕零的樣子,衛如流帶著慕秋先退了出去。
葉唐被關在這間屋子這麼久,吃喝拉撒都在這裡,屋子又格外狹小,味道古怪難聞到了極點。
他能適應,但他注意到慕秋一直在死死皺著眉頭強忍惡心。換個屋子審訊也好,就當是他對犯人施舍下一點點善心好了。
***
整潔明亮的房間裡。
葉唐兩手被捆,癱坐在地上。
他有些畏懼陽光,眼睛被陽光一刺激就會不停流眼淚,但葉唐還是貪婪地曬著陽光。
聽著從屋外傳來的撲棱風聲,葉唐有種自己從地獄裡活了過來的感覺。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辦法,他再也不想回到那間屋子裡了。
衛如流任由他曬了片刻太陽,算著時間差不多了,衛如流指尖輕敲著桌麵。
葉唐馬上睜開眼睛,看著衛如流。
衛如流言簡意賅:“名單。”
慕秋坐在衛如流旁邊,握著毛筆,旁邊還攤放著墨硯和一遝紙張,負責記錄這次審訊的具體口供。這是慕秋自己要求的,反正坐著也是無聊,還不如給自己找些事情做。
每當葉唐交代一個官員的名字,慕秋還會在另一張紙速記下來,當葉唐的語速慢下來時,衛如流會在適當時候繼續推進審訊進度。
慕秋很快便記下了七八個名字。
她不認得這些名字,但她認得官職。
無一不是正四品以上的地方官員。
其中還出現了一名二品官員。
難怪衛如流會費這麼多心思去審訊葉唐,葉唐的口供果然是被捕官員裡最有價值的。
審訊足有一刻鐘,葉唐再也沒有說出新的名字。
慕秋原以為這就夠了,但很快她就見識到了衛如流的審訊手段。
他幾乎一字不漏記下了葉唐說過的話,時不時抽出一句話去問葉唐,若是葉唐的回答前後出現不一致的地方,衛如流會反反複複繼續去問那個問題,不放過葉唐話中任何一處疑點。
這樣做雖然折騰,但收效是極好的。名單上的名字又再添兩個。
之後,衛如流又換了種問法,直把葉唐問得幾乎沒有思考能力,任何回答都是脫口而出後,衛如流才輕輕合攏麵前散開的紙張。
“我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葉唐滿身冷汗,都是生生被衛如流問出來的,氣弱道:“你問吧。”
“私鹽利益鏈最上麵,站著的人是誰?”
葉唐神色倏地一變,眼窩深陷下去的眼睛死死盯著衛如流。
連慕秋也忍不住停下筆看向衛如流。
她有種預感,也許這個問題才是衛如流的真正目的。之前葉唐所交代的所有名字都是附帶的,隻有現在這個問題的答案,才是衛如流最想要知道的。
很快,葉唐就知道自己的反應太大了,他迅速收斂了眼中的精光,裝傻道:“什麼最上麵,沒有最上麵。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說了。”
衛如流一把推開椅子,緩步走來葉唐麵前,撩開衣擺蹲下身子:“六年前,你在京城為官,隨後江南總督一職出現空缺,你才前往江南任官。可私鹽販賣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葉唐張口就要說話,衛如流卻抬手止住了葉唐的話音。
衛如流唇角似含三分笑:“我猜你是想說,十年前的私鹽販賣隻是地方官員的小打小鬨,是在你成為江南總督後才開始迅速擴張形成利益鏈的。”
葉唐神色微變。
他確實是想這麼說,可是這番話被衛如流先說出來了,他若是再說,那未免太把衛如流當傻子。
方才後背冒出來的冷汗都乾掉了,汗濕的囚衣貼在葉唐身上,風一吹過,他整個人冷得打了個寒顫,又因為浮躁的心情再次生出汗意。
葉唐沒說話,衛如流悠悠道:“當然,你還可以說十年前你還在京城任官時,就已經被拉上了賊船,這也說得通。但是葉唐,編也要編得像樣的,彆忘了,我抄過你的家。”
“私鹽能有多少利潤,我已經查清了。可是數目不對,完全不對,在你們這些人背後肯定還隱藏著某個人。他手眼通天,是在他的庇護下,你們才成功締造了如此龐大的一張利益網。”
“你們都在為他辦事,而私鹽利潤的大頭,也全部都被送去了他那裡。”
葉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直到最後,他忍不住渾身顫抖,大吼道:“壓根沒有這個人!”
他吼得很大聲,可“心虛”兩個字已經明晃晃寫在他的臉上,慕秋這個外行人都能看出不對勁。
衛如流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將敞開的窗戶合上,繞了一圈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表現得耐心十足。
他一隻手支著下顎,談笑間就能輕而易舉給葉唐施加心理壓力:“葉唐,你下獄了,被判秋後問斬。”
“你的家被抄了,所有財產充公。”
“你的家族因你昌盛,也因你覆滅了。”
“你什麼都沒有了。”像是在賭桌壓下勝負手一般,衛如流往上麵加了最後一個砝碼,“事到如今,你還用顧忌什麼?這樣的主子,真的值得你為他繼續保守秘密嗎?”
“是端王!”葉唐雙手抱著頭,死死捂著耳朵,驚聲吼道,“是他!我是他的人!”
慕秋握筆的力度直接加重,哪怕在衛如流逼問之時,她已經猜到站在利益鏈最後的人位高權重,很可能還是某位有奪嫡可能的王爺,但當葉唐真的說出“端王”的名字,慕秋還是感到震驚。
端王。
這位可是奪嫡的熱門人物,在外素來以公正端方、禮賢下士的姿態示人,無論是在百姓還是在大臣口中都有極好的名聲。
慕秋忍不住看向衛如流。
衛如流似乎並不意外這個答案,他看著虛空出神,似乎在想些什麼事情。
“不可能是端王!”慕秋猛地出聲,這下,不僅是葉唐,就連衛如流也向她看來。
慕秋冷笑:“葉唐,為了庇護你的主子,你也真是煞費苦心了。端王是公認的最有可能被冊封為太子的王爺,以他的權勢和聲望,完全沒有必要這麼鋌而走險。何必呢,你換個王爺,比如那位出身冷宮不受重視的平王,這都要比說端王更有說服力。”
葉唐閉著眼癡笑:“如果不是有源源不斷的金錢支持,他哪裡會有如今的權勢和聲望?”
衛如流回神,繼續掌握審訊的節奏:“我要能證明你所言非虛的鐵證。”
“沒有證據。端王行事素來滴水不漏,況且我是六年前才接手此事,在我接手時,私鹽販賣已經很成熟了。”葉唐睜開了眼,他看著衛如流,似笑又歎,“你看,我入獄被判死刑,家族覆滅,從頭到尾都沒有人來救過我。”
端王為什麼這麼有恃無恐把他當做棄子,不就是因為端王知道,哪怕他真的開了口,也不會導致嚴重的後果嗎。
葉唐慢慢趴了下來,他淩亂得幾乎纏繞在一起的頭發貼在地麵,然後他的臉也慢慢貼了上去,他躺在那裡,看著外麵漸漸黯淡的天光,目光露出癡癡的呆滯,乾裂的唇角輕輕動了動,也不知在念叨著什麼。
很快,他似乎看到了有意思的東西,嘿嘿傻笑兩聲,嘴裡喊著“端王萬歲”、“陛下萬歲”,可很快,他又搖了頭,不乾不淨罵著“端王狗賊”。
葉唐這副情狀,分明是陷入了魔怔。雖說慕秋膽子大,但葉唐這樣子看久了,慕秋總覺得心裡有些麻麻的。
就在慕秋寒毛直豎時,有一隻溫熱的手輕輕擋在她的眼睛前方。衛如流說:“彆看了,我們先出去。”
“那他呢?”
“讓他留在這裡吧,外麵有人看守。”衛如流的聲音壓下了葉唐的嘀咕聲,他的手依舊捂在慕秋眼睛前方,慢慢護著她走出屋子,“抱歉,我後麵嚇到你了。”
慕秋眨了眨眼,衛如流感受到睫毛劃過他手心的動靜,有些癢,有些酥麻。
“我沒被你嚇到。”慕秋強調,“不得不說,旁觀衛少卿審訊犯人,我長見識了。”
“什麼?”
“精準,犀利,所有謊言和偽裝在你麵前無所遁形。這還不夠讓我長見識嗎?”
衛如流輕輕笑了笑,沒有能從葉唐那裡拿到證據的鬱悶也淡去不少。
天色比剛才暗了些,時辰不算早了。
慕秋說:“用來審訊的屋子氣味很難聞,我身上可能會沾到一些。我想簡單處理下再回府。”
雖然她沒有從自己身上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但這很可能是因為她聞習慣了。
衛如流應了聲好:“刑獄司有個庭院,那裡近日移植了成片的梔子花,現在正好是它的花期,我們去那裡吹會兒風應該就差不多了。”
“你這,算是在邀我一起賞花嗎?”
衛如流回答得極為乾脆:“算。”
他這麼坦蕩,倒是讓原本想調侃他的慕秋有些不自在了,慕秋說:“那我們走吧。”
兩人並肩走去庭院,中途路過主衙時,衛如流還進去拿了什麼東西。
刑獄司的庭院是用了心來設計的,栽種的花草繁而不雜,雅俗共賞,極有層次感。
在所有花草裡,衛如流好像格外偏愛梔子花般,不僅有專門的花圃種植梔子花,就連一些適合插入梔子花的地方也都種下了去。
夏日微風吹來,暗香浮動。
慕秋逛了一會兒,就不想再動了。她坐在花壇邊上閉目養神,衛如流陪著她坐了會兒就起身走動,不知在做什麼。
慕秋也沒睜開眼睛看他,靜靜吹著風。
身側重新有腳步聲響起,衛如流遞來一個鼓脹的素色錢袋子,裡麵裝滿了他精挑細選摘下的梔子花:“這裡風大,不宜久坐。你把這個戴一路就好了。”
慕秋接過。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才入手,她似乎就聞到了從袋子裡散發出來的花香。
她將袋子妥善放進自己的袖口裝好。
回到明鏡院時恰是日暮西沉,慕秋命人備水沐浴,等她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白霜連忙握著乾布上前,幫慕秋擦頭發。
慕秋倚在軟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讀著話本。
餘光瞥見放在榻邊的錢袋子,慕秋伸手取過,慢慢解開錢袋子封口,倒出裡麵的梔子花。
慕秋用指尖撚起一朵,放在鼻尖輕嗅。
白霜取來梔子頭油,打開蓋子用梳子沾了些,慢慢給慕秋梳著發:“小姐還真喜歡梔子花。”
慕秋嗅著花香的動作一頓:“為什麼這麼說?”
白霜還以為這袋梔子花是慕秋摘來的,笑道:“小姐平時就最喜歡用梔子花味的頭油,而且小姐不常熏香,身上就總是帶著股淡淡的梔子香。”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慕秋過了好一會兒才穩住心神。
所以……
刑獄司的花是特意種的,這些花也是特意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