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忽然淋漓而下,方才還有些悶熱的夜,被雨掃去熱意,甚至有些涼颼颼。
林雪君看著站在幾步外的女兒,眼神挪不開,上上下下的打量。
氣質舒展了,更漂亮了,看起來仍舊那麼倔強,卻有了種特殊的成熟乾練氣質。
這幾年應該過的不差吧。
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儘管無數次設想再見的場麵,也早已將要說什麼做什麼演練的熟練,在這樣的夜晚不期而遇,還是讓她措手不及。
萬一女兒根本不想與她相認呢?
幾秒鐘內,雨忽然轉大,林曇盯著母親看的夠久了,眼睛酸澀才意識到要眨眼。
垂眸望向母親的腳,那是一雙可以修飾腳型的很漂亮的奶白色純色高跟鞋,母親在審美這一塊兒一向很強。曾經做過演員的人,哪怕上了年紀,仍舊優雅美麗。
心還在亂跳,但她仍強自鎮定。
拋開所有負麵的情緒,和那些想要勸退自己的糟糕念頭,挑起眼皮,她儘量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然後語速略慢的喊出聲:
“媽媽。”
這個稱呼隔了一世那麼久遠,此刻再念出來,如此的生疏,又如此的令人懷念。
眼淚忽然就含了眶,但這可不是流淚的好時機,她將情緒忍回去,儘量讓自己表現的得體而從容。
在聽到林曇喊出‘媽媽’時,林雪君眼睛也瞬間轉紅。
可如林曇一般倔強的女人,比林曇忍的更快,情緒收斂的更徹底。
不等淚意泛起,她已經深吸一口氣,把所有奔湧的不恰當都掩飾好,隻勾起笑容,看一眼林曇身邊的高大男人,輕聲道:
“雨下大了,去家裡避避雨吧。就在那條巷子裡。”
顧笙年察覺到母女倆之間的古怪氣氛,他禮貌的點了點頭,想要道一聲‘伯母’之類,但又找不到恰當的開口時機。
林曇難得的沉默和遲鈍讓他也隻能含著微笑靜觀其變。
念頭轉了轉,他便開口拒絕。
自己跟林曇似乎還沒有熟到可以登堂入室,陪同她回母親家的程度。
但還不等他說話,站在身邊的林曇忽然轉臉滿眼祈求的望過來。
這表情是一向強悍無畏的她,從未流露過的。
他微微愣神,她已經小聲開口:“一起避個雨吧。”
語氣軟軟的,透著一絲不容錯判的懇切。
就仿佛她要去的地方不是母親家,而是可怕的龍潭虎穴。
再轉頭去看她母親,年長的女性站的筆直,穿著長款連身裙的身姿仍舊窈窕,但望向他的眼神裡居然也有請求意味。
顧笙年有些拿不準狀況,但在這一刻,他居然很難拒絕這兩個女人的邀約。
揣著疑惑,他點點頭,與林曇並肩走在林母身後,快步穿過馬路拐入小巷。
躲在梧桐樹下,雨水要轉過好多片梧桐葉才能淋到他們。
趕到林母家門口時,雨勢愈發洶湧。
他們不得不快步小跑,待反應過來時,三人已穿過小院的曲線小石路,站在洋房彆墅屋簷下。
顧笙年拍了拍襯衫,一些雨水已經浸濕了襯衫,在皮膚上勾勒出水漬線條。
他撫了撫短發,轉頭見林曇同樣狼狽,同色的襯衫肩膀處幾乎全貼著皮膚,肩部線條和鎖骨線條都暴露在他視線中。
忙調開視線,掃一圈兒這小院,花圃精致、大理石路麵和小石路都打理的乾乾淨淨。
林曇身上沒有一絲一毫富二代的驕矜氣,他倒沒想到她會有個擁有一整套洋房彆墅的媽媽。
身後林母已打開房門,轉頭柔聲道:“進來吧。”
顧笙年和林曇便一先一後走進房屋,林母找出拖鞋遞給他們,兩人換鞋後,一邊打量這裡,一邊試探性的往裡走。
林母引請他們坐在沙發上,去幫他們倒熱水。
顧笙年坐下後轉頭去看林曇,發現她居然跟自己一樣在好奇的東張西望和打量,仿佛也如他一般第一次來這裡。
林母倒好熱水後,站在茶桌便拘謹的搓了搓手,才道:“家裡有男士襯衫,你來換一下吧?不然可能會感冒。”
“麻煩了。”顧笙年大方的站起身,襯衫黏在身上的感覺的確不太好。
林母專門轉頭看了眼林曇,見女兒並沒有因為她家裡有男士襯衫而露出不悅或嫌棄表情,這才取了乾淨的襯衫,微笑著引顧笙年到書房換衣裳。
退出書房後,林雪君盯著坐在沙發上的女兒背影望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走到近前,低聲道:“你小時候的t恤還在,你也換一下吧。”
林曇仰起頭,靜靜凝了母親一會兒,才點頭乖順的站起身。
林雪君默默送出一口氣,將掌心因為緊張而生的汗濕擦在裙側,這才帶著林曇上樓。
林曇被引進房間,這才發現自己小時候的房間仍保留原樣,書桌上甚至還擺著她那時看的《挪威的森林》。
“衣服在櫃子裡,你自己找一件吧。”林母說罷,點點頭,便退出去幫林曇關上房門。
林曇站在房間裡,如穿越時空回到自己離家前的那個夜晚。
走到書桌邊,她翻開書頁,書簽插在第十章,目光落在第一行段落上:【一九六九這一年,總是讓我響起進退兩年的泥沼——每邁一步都幾乎把整隻鞋陷掉那般滯重而深沉的泥沼……前方一無所見,後麵渺無來者……】
這大概也是青春期時自己的心境,母親與自己不一致的三觀,和對人生‘不恰當’的選擇對她來說大過天。
是她抹不去的人生汙點,讓她無法忍受。
可死過的人會知道,這世上有什麼是重要的呢?
彆人的選擇,哪怕再不一樣,隻要沒有傷害到他人,都應該被尊重。
她少時哪懂得這樣的道理,非黑即白的觀念裡,隻有許多許多‘不應該’和‘不對’。
忍受煎熬獨行時,孤單單死去時,再痛苦也已經喪失了喊‘媽媽’的權利。
合上書,林曇拉開衣櫃,上海連年梅雨季節都會讓牆角長黴斑、衣裳發黴。林曇走進門時,目光觸及之處牆紙如新,此刻拉開衣櫃,鋪麵而來的不是若有似無的黴氣,而是清新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