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已至,禮部早已接到命令,將鏡湖中的宮闕裝點得宛如仙境。
兩岸也布了上千燭盞,隻為了這次盛會。
畢竟雍楚重結良緣,是全天下矚目的日子。
民間一片沸騰,但在楚國官場,流言蜚語從未平息過。
“寶華公主不是大婚之日就出了事兒嗎,怎麼?又回來了?”
“宮闈秘事,真真假假誰知道呢……”
“哎,我們乾好手頭的事兒就好了,公主歸來,雍楚聯盟定然是更穩固了,咱們陛下還能和雍國在戰場上配合,各司其職,我看甚好……”
天色漸暗,楚宮燈火通明。
楚稚穿著緋色的中衣,噙著一縷淡笑,任由楚姝和侍女為他梳妝。
重逢定情,楚宮簷角掛著望不到儘頭的紅燈籠,喜慶氣氛蔓延。
知曉一切的楚姝,卻忍不住眼圈都紅了:“雍國怎麼能如此啊,這不是作踐人嗎……”
她知道楚稚當初有多喜歡塗曜,也知道陛下的身子早已虧損,如今在勉力支撐而已。
如今塗曜已經知曉了所有的真相。
按理來說,就算不把他們陛下捧在手心,也不該如此殺人誅心吧?!
陛下怎麼也是一國之君,之前本就出於無奈,如今卻要重新梳妝,扮成塗曜的意中人……
楚姝拳頭硬了。
“說得誇張了。”楚稚望著鏡中精致如昔的麵容,安慰道:“我還挺喜歡這模樣,趁這個機會,也再看看你的手藝。”
楚姝眼淚簌簌流下。
陛下總是這般柔和,所有的苦楚都被他忍在心裡,留給世人的總是淡然模樣。
“這也算是孤以寶華的身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楚稚望著鏡中明眸澈澈的少女,勾了勾唇角:“她……真好看呐……”
少女淺笑,驕縱明豔。
這才是塗曜喜歡的吧?
從始至終,和他楚稚有什麼關係?
不過,也都過去了。
今夜他隻要拿出演員的功底,陪塗曜演一場好戲便是。
大帳之中,塗曜仍是一身戎裝,立在窗前若有所思。
馮公公實在按捺不住了:“陛下,這天色轉眼就暗了,宮宴也快開始了,兩岸的百姓都看著您呢……您看您……要不先換上衣裳……”
塗曜抬頭。
太陽緩緩西沉,綺麗柔和的晚霞氤氳儘染在晴空之中,真是天公作美。
他低眸,再次看了看貼在牆上的紙箋。
那是他盛怒時寫下的,楚稚的罪狀。
他對自己一騙再騙,自己這次的要求,不過就是讓他圓上對世人撒過的謊。
算不上苛求,對吧?
但自己心裡為何始終縈繞著說不出的失落和不安呢?
塗曜強壓思緒,張臂任由下人為他換好衣衫。
“這次赴宴的人都徹查過了?”
楚稚為了他,再次換上羅裙赴宴,自是冒了風險……自己當然不能讓他出醜。
陸徽在心裡歎口氣:“都徹查過了,咱們的人都不知情,更不會有任何差池。”
塗曜到達鏡湖後,立刻便明白“都不知情”意味著什麼。
所有臣子都是滿臉喜色,在鋪天蓋地喜慶的紅燭燈籠中,笑著向他祝道:“恭喜陛下得償所願。”
“陛下盼了這麼久,竟然皇天不負,公主真的回來了!”
“是啊是啊,陛下還不知曉吧,曾經給陛下占卜過的高僧,如今已經受到全京城追捧,此人還真是料事如神啊!”
“……”
你一言我一語,塗曜一句都沒聽到心裡:“楚……寶華呢?”
忙有人笑著搭話,向上一指道道:“公主早就來了,正在宮前查檢燈籠香爐呢。”
楚稚立於高幾層的漢白玉宮階之上,背對著眾人,似是對幾個宮女指點著什麼。
細碎星光點綴在她的曳地羅裙之上,緋色披帛被夜風吹得拂動,遙遙望去,如九尺瓊台上的仙子。
塗曜望見那身影,如同被定在原地,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燈火闌珊處,楚稚回眸笑著喚他:“陛下。”
恍如初見。
塗曜脊背繃直,在眾人的簇擁之中,一步步恍恍惚惚向楚稚走去。
夜空湛藍深邃,花瓣翩躚飄落,楚稚身著石榴色羅裙,膚如凝脂,水眸清澈。
這的確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容顏。
任何男人看了,都會豔羨,任何女子看了,都會生出自慚形穢。
塗曜以為自己定會滿心震蕩,可沒想到,心裡隻有說不出的酸楚。
這張宛如仙子的麵容上,三分嬌俏,五分昳麗,兩分羞澀,所有的情緒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那個流著眼淚從背後抱住自己的人,卻已經無處尋覓。
塗曜垂在身側的手掌緩緩緊握。
還沒等他回過神,眾人已經一擁而上。
“哈哈哈哈,寶華公主果然是天資絕色。”
有雍國貴婦含笑對寶華道:“哎喲,當時平樂川大婚後……咱們陛下那可真是幾日之內脫了人形,還好上天垂憐,陛下對公主,真是用情至深呐……”
“是啊是啊,”有人笑著調侃:“嘖嘖嘖一見公主臣才明白,怪不得陛下當初如此迷戀,美人配英雄,此乃天下佳話。”
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他們都不曉得真相,拍起馬屁不遺餘力。
塗曜卻覺得沒有一句順耳的。
寶華的確驚豔。
但其實和楚稚本來的樣貌有些許不同,比如眼眸,楚稚的眼眸微微上挑,但卻是柔和溫潤的,上了妝之後,更張揚,簡直要昳麗到人骨子裡,但卻少了幾分說不出的清高。
塗曜知道,他不是不喜歡寶華的模樣了,他隻是看到了真實的楚稚,便不能容忍一絲虛假。
重臣一一接待完畢,二人便被簇擁著,沿著水中棧道前行至高台。
湖麵漣蕩漾,映著一輪明月,二人踏上瓊台的一瞬,璀璨煙火儘數騰空,無數星火傾斜而下,落於湖麵,如同銀河倒瀉。
二人並肩俯瞰天下的畫麵,讓兩岸百姓都沸騰得齊齊歡呼。
為雍楚結盟,也為這段愛情佳話。
夜色亮如白晝。
一切看上去都是最盛大,最喜慶的模樣。
楚稚身著燦爛羅裙,含笑致意,和這天家的喜慶相得益彰。
世人都愛楚寶華。
她是昳麗,張揚,天真的公主,沒有任何陰謀和秘密。
月色之下,塗曜眼眸微閉,如同被這一幕晃了眼睛。
今夜真好。
難得的月色,難得的煙火,就連百姓都如此真切熱烈。
諸事皆宜,可惜他身邊站的,卻不是真實的楚稚。
會見完兩岸百姓,高,潮便過去了。
兩人要做的隻有赴宴,和兩國大臣一同儘歡。
兩人沿著水上棧道走向宮闕,棧道兩側,紅燭點點。
楚稚走在塗曜身畔,還帶著那無懈可擊的笑意,他輕聲道:“陛下說讓我彆露餡,怎麼自己一直神情恍惚?”
這場景本該是大喜之日,但塗曜一身玄衣麵無表情,甚至因為走神得太過明顯,已經讓不少人詫異了。
塗曜看了楚稚一眼,隨即移開目光:“朕還想問你,怎麼能……如此天衣無縫?”
“習慣了。”楚稚眨眨眼道:“我在雍國時,每日十二個時辰,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話音落地,楚稚便步履翩躚的邁入殿中,如同嬌羞的少女刻意和未來的夫君拉開距離。
望著那抹背影,塗曜心如刀絞。
寶華來了,楚稚走了。
不……寶華從未存在過,從始至終,隻有楚稚。
沒有驕縱的公主,隻有一個被追殺的皇子,小心翼翼的扮成公主苟活在亂世裡,費儘心機想要得到一絲庇護和安穩。
沒得到過愛的人,怎麼會有驕縱的底氣呢?
世人皆愛燈火璀璨下的楚寶華。
誰會疼惜在暗影裡輾轉的楚稚?
喧嘩聲中,宮宴已開。
氣氛甚是熱烈,塗曜卻心不在焉。
他信奉落子無悔,做過的事很少去反複思索,徒惹情緒。
但此事他幾乎無法控製的後悔。
塗曜楚稚並肩坐在上首,被蒙在鼓裡的眾人仍在勸酒歡呼。
塗曜拿起杯盞,想要用酒平複心頭的痛意,但卻沒想到手竟然顫抖得連酒都拿不穩,琥珀色的酒液淋漓灑在了胸前。
眾臣一怔:“……”
這也太不對勁了。
他們陛下前幾日還和他們討論戰事舞刀弄劍呢,這幾日不見,怎麼連一杯酒都拿不穩了。
“陛下是不是喝醉了?竟然連酒杯都拿不穩了。”寶華公主笑意盈盈,用手中的巾帕輕輕拭了拭:“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