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馬車,方凝如挑開簾子,吩咐車夫,“到前麵的紙錢鋪子停下。”
竹竿嘴皮子利索的啜著櫻桃,“是去看夫人嗎?”
方凝如手撐著下巴,看向遠處的幽幽白雲,“這麼久了,總得讓姐姐入土為安。”
竹竿指著食肆,“我去挑些果子。”
墳塚在韓家祖墳,郊外山清水秀的林子裡。
方凝如到的時候,石碑前堆著一堆剛燒出來的灰燼,最後一點微弱的橘色火焰若隱若現,韓以驍手中撥揮的樹枝還沒扔,背靠著石碑,坐在石碑街上,左手握著一隻黝黑的酒壇子,刺鼻的烈酒味消弭在空氣中。
見方凝如拿了紙過來燒,又用樹枝將紙錢均勻撥弄開,到每片紙錢均勻的燒開,他這才扔了樹枝,轉身走。
方凝如看著墓碑喊他,“侯爺,三年了,該把姐姐的骨灰還給我,讓她入土為安了吧。”
韓以驍腳頓了一下,“本候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看過了,”方凝如說:“裡麵不過是一些衣物,姐姐已經死了,你讓她安息吧。”
“姐姐的骨灰到底在哪?”
韓以驍冷淡道:“這件事不必你操心。”
有瓷器落地的碎裂聲,方凝如回頭這才看見,前方,戚薇琳麵色清白,盯著韓以驍,鐘語桐手扶著她左邊的胳膊,右邊,是趙媛可。
鐘語桐跑到韓以驍麵前,“你把我阿姐藏哪了?你已經害死她了,你還要害的她不能安息嗎?”她見韓以驍不為所動,捶打他,“你把我阿姐還給我,把我阿姐還給我啊。”
韓以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麵前捶打自己的女孩,和鐘語芙好像啊。
因為生氣,漂亮的小腮幫子鼓著,透紅的小嘴一張一合罵著他,眼眶子被淚水撐滿,穿成線滾在地上。
這潑辣樣子,就像當年一嫁給他的鐘語芙,總是揚著下巴,凶巴巴的喊,“韓以驍,你少管我的事。”
真奇怪啊。
起初那兩年,倆人就像一對冤家,一見麵就吵架,他看不慣她那刁蠻的樣子,開口就能和她嗆起來。
後來,他們終於有了肌膚之親,她規矩刻版,叫她侯爺,一口一個妾身。
這三年,他想起來最多的,不是他們床笫之間的旖旎,也不是她恭順柔弱的樣子,而是她張牙舞爪,笑的囂張跋扈的樣子。
那樣的鐘語芙,他好想好想。
他要想瘋了。
他盯著哭成淚人,恨不得殺了她的鐘語桐說:“你姐姐殺了本候的孩子,這賬,你替她還吧。”
鐘語桐瞳孔放大,手僵在半空。
一同嚇傻了的,還有戚薇琳,趙媛可,方凝如。
她們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了。
戚薇琳反應過來,走過去將鐘語桐護在身後,“姑爺,語桐的婚事,三年前就定下了,姑爺醉了,還請不要開這種玩笑,我已經折了一個女兒了。”
“賀家是吧,”韓以驍微微弓腰,行了晚輩禮,“嶽母,退了便是,本候會請賜婚的聖旨送到府上。”
戚薇琳麵色刷的白了,鐘東霖去了江南辦鹽稅,最起碼得半年才能再回來。
她慌了,顧不上長輩的麵子,便要屈膝跪下去求他,賀家這門婚事來之不易,不能在這個時候損了鐘語桐的閨譽。
韓以驍扶住她手腕,抬上去,“嶽母三思,本候是你的女婿,是晚輩,受不得這等大禮,本候會安排好一切,您隻管安心。”
他說完,也不糾纏,轉身便走,戚薇琳正要說話,方凝如過來拽住她胳膊,搖頭,“伯母彆急,我來想法辦。”
戚薇琳眼裡都是淚花,“真有辦法嗎?”
方凝如點頭,“我有。”
鐘語桐已經嚇傻了,臉上還掛著淚珠子,身子發顫。
方凝如將她顫鬥的手放在掌心輕拍,“四姑娘放心,我跟你保證,不會有事。”
鐘語桐想了想,“凝如姐姐,你彆為難自己,他那人霸道,若是實在不行,我就一根繩子上了吊去,有本事叫他娶我的屍首去吧。”
戚薇琳捂上她嘴巴,眼眶紅了,“你說這種話,是不是想把阿娘也給逼死。”
鐘語桐唇瓣咬的失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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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闃然無聲。
燭火朦朧,錦繡嵌琺琅折屏後麵,煙青色紗帳隱約勾勒出一個窈窕的身姿。
韓以驍的瞳孔猛的鎖住,不敢眨眼,緊緊盯著那香檳色香雲紗上麵的芙蓉花,餌璫上鴿子蛋大的明亮珍珠。
“是你嗎,芙兒?”韓以驍嗓子發顫,不敢靠近,怕是一場夢,“是你回來看我了嗎?”
紗簾輕輕飄蕩。
輕柔的聲音似從雲端飄來,“侯爺還記得我。”
“我怎麼會不記得自己的妻子呢,”韓以驍抬手,手撫上紗賬,“我好想你。”
“那你怎麼還要娶語桐呢?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我隻想要你啊,你回來,我誰都不要。”
“我求求你,你回來好不好?”
“你回來好不好?”
“你回來好不好?”
一隻野貓撲進花叢,發出一聲喵嗚叫聲。
韓以驍掀開紗賬,幻滅的世界坍塌,眼前這個人,衣著,發飾都是鐘語芙的。
獨獨這張臉不是。
七月的天氣,一瞬間,上了一層厚厚的凍,像是進入了寒冬。
韓以驍掐住麵前人的脖子,“方凝如,你想死嗎!”
方凝如:“侯爺,我問你,你若是真娶了語桐,將來到了地下,你拿什麼去見姐姐?你不怕下地獄嗎?”
韓以驍鬆了手,後退了兩步,唇邊翹起一個極輕的弧度,他想,即便是地獄,她恐怕她也不想再見他了。
“我早就在地獄中了。”他說。
方凝如問,“姐姐這些年入過你的夢嗎?”
“若有來生,你娶了她唯一的妹妹,你可有臉麵對姐姐?”
韓以驍回了後一句,“若娶了她妹妹,能叫她不入輪回,不忘了我,換來一次重逢的機會,千刀萬剮,隻要她想,我親自給她遞刀。”
他轉身,印象中挺括堅實的後背,此刻單薄佝僂,像是要和濃黑的夜融入一體。
他進了書房,從架子櫃子裡麵抱出一個青花骨瓷壇子,衣袖一揮,筆架鎮紙落了一地,壇子放到清漆案幾,他俯下身,抱著壇子,臉靠近,手輕拍,透骨呢喃,“你是想去陪他對不對?”
所以,從不入我夢中,是嗎?
“你做夢!”
骨灰不入土,永世不得超生。
你殺了自己,又殺了我們的孩子,你叫我生不如死。
你怎麼可以死的乾乾淨淨的呢?
“我就是要娶你妹妹,你也恨我啊,恨我啊,”淚珠一顆顆砸在青花壇子上,他咬牙切齒,“恨的來殺了我,我們一家三口團聚,好不好?”
哪怕是因為恨,你入一回夢也是好的啊。
他慟哭。
什麼是死?
死就是,你不管是愛,還是恨,你用儘所有辦法,你想她入骨,世間人有千千萬萬,再無她的身影。
回應他的,隻有獵獵風聲。
所以,即便是她死了,他也要持續他們的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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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玉小築,一切還和鐘語芙在的時候一個樣子,梳妝台上有她最喜歡的流蘇芙蓉簪子,架子上掛了一件她穿了半舊的織錦外衫,床上的淺綠錦背,白日裡頭剛剛曬過,暖融融的,帶著陽光的味道。
方凝如手握著彩錦漏壺壺鼻,裡麵盛滿了桐油。
“不要,”竹竿扣住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輕輕搖頭,“你為她做的夠多了。”
方凝如笑容安詳,“竹竿,我其實早在六年前就該死了,多活這六年,真的夠了。”
“為什麼?”竹竿不懂,“那一陣子,你夜夜被首領太監張蓮英折磨,哪一天不是腫的連路都走不了?那會子都活過來了,現在錦衣玉食,誰也不用伺候,不用和人爭。”
“你的忍痛能力是甲等。”LJ
“那會子,你最羨慕的就是普通的妓子,可以侍候正常的恩客,不用被折磨。”
“她們受的罪,遠沒有你遭受的十分之一。”
“有什麼不能活的?”
竹竿已經十五,還梳著最稚嫩的雙丫鬢,麵頰還是圓嘟嘟的,麵向有一股孩子氣。
方凝如說:“竹竿,其實我早就後悔了,當年,嫡母說的是對的,活著真的不如去死的。”
“可是那時候我不甘心,憑什麼?”
“如果不是我主動和姐姐咬牙出去,山匪會發現山洞,五個姐妹會一起糟蹋,憑什麼我和姐姐救了她們,憑什麼我們做的是好事,卻要被人用那種眼神看待?憑什麼因為她們的清譽,我們還要再去死?”
“我那時候覺得,嫡母就是怕連累了長姐的婚事,爹爹是為了臉麵。”
而死,又是那麼可怕。
所以,她恨毒了他們,她去青樓,讓整個家族都蒙羞。
她真的成功了,那些男人為她一擲千金,她吃穿用度比在家裡好上無數倍。
可是啊,當她在市集,扶起一個到底的孩子,孩子穿粗布的母親像是她是什麼臟東西,拉著孩子走遠,啐了一口。
當所有人視她如老鼠。
每一雙投過來的眼睛裡都是鄙夷。
當她她從小學了四書五經,針織女紅,隻為做一個賢惠乖巧的書生妻子。
最後,男人們隻會媽媽,她多少錢一夜。
是她那時候太天真,看輕了人言可畏。
天知道,當鐘語芙隻是隔著窗扇,遠遠的,看著她的眼睛不是厭惡不屑,而是一個人,看一個人正常的眼光。
還朝她頷首。
她看到那個瓶子,眼裡不是厭惡,是憐惜,心疼。
那時候,她才知道,她還是一個人。
她急需一個人來長寧侯府牽製蘇婉,做她的刀,明知她最合適,她還是憐惜了她,想給她自由。
這樣的姐姐,她怎麼忍心叫她死不瞑目呢?
方凝如長長籲了一口氣,“我那些珠寶,你分作兩分,一半你拿著,一半你去送給我嫡母她們吧,我原諒她了。”
她又摘下腰間玉佩放進竹竿手中,“這個是姐姐交給我的,芙蓉月商號的信物,竹竿,你代我姐姐去看看那吧,應該是個不錯的地方。”
竹竿瞳孔有些渙散,呢喃一句,“姑娘。”
方凝如回:“記得,青樓女子沒有心,薄情可保命。”
她抽出手,桐油滴答撒下來。
撥了燭台扔到桐油上,霎時,火焰躥起來,方凝如站在火點中央,跳躍的燭火映在她漂亮的不像話的眼睛裡,她朝竹竿喊,“走啊。”
竹竿後退一步,看了一眼,轉身。
風吹起她的雙丫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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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媛可一整個晚上都心緒不寧,當她看到長寧侯俯衝天火光,她急了。
瘋了一樣跑到長寧侯府,喘著粗氣問竹竿,“凝,凝如呢?”
竹竿指向火海。
趙媛可看向獵獵翻飛的猩紅火光,橘色火焰勾勒出韓以驍淡漠的臉龐。
她走過去,站到他麵前,“凝如已經死了,你可以放過語桐了嗎?”
好一會,他說:“本候最後的底線,語桐和賀亦顯的孩子過繼到我和語芙的名下。”
他平靜轉了身。
趙媛可沉沉目光盯著他的背影,“韓以驍,我嫁你,我給你生,第一,你彆奪語桐的孩子,第二,你讓姐姐安息,落土為安。”
韓以驍仍就背著身,隻回:“第一個條件可以答應,第二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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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讚長寧侯府繼婦趙媛可命好,長寧侯隻守著她一個人,府上連一房妾室也無,不許她守一點規矩,讓她喊他韓以驍,最怕她冷臉,對她的話言聽計從,她是上京活的最自在的世家大婦。
其實隻在成親那日,他留在她房中一次,倆人一直分房而睡,他給他們女兒取的閨名是--念芙。
女兒一直是他親自教養,捧在手心,如珠如寶的疼。
韓以驍暮年的時候,芙蓉月開遍大楚,遍布西域,若你是被丈夫休棄,甚至是青樓女子,去芙蓉月,一準會收留,會給一份安身立命的差事。
傳聞芙蓉月的當家夫人跌香夫人是一位楚人。
那裡白雲悠悠,伸手可處藍天,有人見過,跌香夫人立在天境下,淡金色麗莎勾勒出纖細的腰肢,白色麵紗翻飛,一雙美眸美的勾魂奪魄。
韓以驍在暮年的時候西行至白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