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寂靜,風也吝嗇,天上無星無月,地上人們汗水浸透了背衫,牆邊樹子無精打采的蔫著枝葉,連蟬鳴聲都有一搭沒一搭,透著有氣無力的煩躁。
“前麵就是奉和宮了……都給咱家快點,彆讓太子等久了……”
“瞧副司使說的……怎麼可能叫太子等久?”
“……副司使放心,奉和宮的事,咱們哪敢大意?上頭那麼多惹不起的主,這位算頭一個,您且把心放到肚子裡,這趟活兒都到這兒了,指定沒問題,生不出岔子……”
一行十幾個小太監,有前頭打燈籠照路的,有押後看護的,各司其職,腳步聲卻絲毫不亂,一路行來規規整整,連相隔間距都不錯一絲。
領隊的是右副司使歸問山,大概所有帶右字的副官,都不大喜歡右這個字,遂前頭兩個捧哏小太監一句一個副司使,諂媚討好加機靈能乾,拿捏的穩穩。
不過歸問山看不到的角度,兩個人的眉眼官司也是藏不住。
蘇懋看得清清楚楚,太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了。
什麼叫彆讓太子久等,太子連下麵要送人給他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會等,還久等?
可彆人等不等是一回事,自己的差事要不要敷衍,是另一回事。
打工人摸魚竅門千八百種,社畜們浸淫多年,太懂哪個老板的活兒得加急做,那個老板晾一晾等一等沒關係,比如今日奉和宮這位,就是惹不起的,最好不要大意。
明明是被廢掉的太子,偏居奉和宮,行動自由都受限,宮人在私底下提起來時,仍然口稱太子,連個廢字都不敢加,想也知道,這位有多厲害,要麼,極得人尊敬,要麼,極讓人恐懼。
這位主,是哪一種呢?
夜色沉黑,陰影處處,宮殿屋角飛簷都透著陰森,一個個宮殿仿佛張開大口的巨獸,虎視眈眈,準備吞噬所有靠近的一切。
細汗滑過鬢邊,蘇懋很想伸手抹一把,可在一眾謹慎規矩的隊伍裡,他這個動作反而會更惹眼。
後頭押陣的太監,看似垂著頭,實則眼角餘光從未從他身上離開過,明顯在監視他,擔心他逃跑,他最好乖乖的,什麼多餘的也彆做,順利走完這個過場……
蘇懋閉了閉眼,歎自己這是什麼運氣。
一朝身死,劇痛中醒來,當即就嚇了一跳,好懸又死過去,他變成太監了!戰戰兢兢顫顫巍巍伸手往下,確定了下自己的東西……還好,還在。
一口氣還沒順完,他整個人再次僵住,並遺憾剛才怎麼就沒死過去。並未去勢,不是太監的人,穿著太監的衣服,住在太監的房間,這會兒不死,之後也得死!
這可是欺君大罪!還有禍亂宮闈之嫌!
蘇懋眼前一黑,不知道自己是誰,怎麼進來的,隻知道自己攤上大事了,強行提醒自己鎮定,先看看是個什麼環境,試探試探周圍,不等他低調行動,門口呼啦啦過來一群人,叫院子裡所有太監出來,排隊站好,領頭的隨便看了看,就指了他,說就他吧,他就迷迷糊糊,成了被送給廢太子的孌寵。
當然,成不成得了,對方會不會配合,就不一定了。
蘇懋不知道是誰促成的這件事,為什麼篤定廢太子需要孌寵,為什麼選了他,是否在奉和宮留有推手,給他下命令的人又是誰……
想想出門前燒掉的紙條,他就忍不住後背發冷。
那是傳給他的任務指令,讓他刺殺廢太子。字不多,字裡行間的威脅卻滿滿,如若他不照著做,可能性命不保,可能秘密不保。
遂他是假太監這個秘密,這裡是有人知道的,且有意利用這件事拿捏他,讓他聽話辦事。
或者,原身本就是被人放在這裡的釘子,故意養著,以待後用的。
偏他沒前沒後的穿了過來,什麼都不知道,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極危險,一步踏錯,便是懸崖萬丈,死亡如影隨形。
怎麼辦才好?
真的殺人?
蘇懋想都沒想,就搖了頭,除了敢不敢,該不該,還有能不能成的問題。這可是皇宮大內,重重深宮之中,護衛嚴密,他真的能殺掉一個太子,哪怕是被廢的?
宮中風雲變幻,最懂趨勢利弊的,還得看宮人,瞧他身邊這些太監對廢太子的態度就能知道,不管這位主是好是壞,是善是惡,都不是省油的燈,絕不好殺,盯著彆人性命前,是不是得先看看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
那真去討太子歡心,致力做個孌寵?
彆說光是想想,心裡就一陣惡寒,就說從午後到現在,經曆的這一切,彆人憐憫的眼神,背著他的竊竊私語,迎麵撞上不怎麼走心的安慰,‘善意’的提點……
他就被迫知道了很多。
比如被送到奉和宮的小太監可不止他一個,前頭有很多,數都數不清,比他皮膚白的,比他眼睛大的,比他腰細的……不知凡幾,但這些人都死了,有被割舌的,有被剜膝的,有被活活打死的,賜鴆酒白綾都算是最體麵最不痛苦的了,下場慘不忍睹。
因為他也可能也會是這種命運,大家對他態度都寬容了。
人死都要死了,還計較些什麼?
蘇懋感覺到這些變化,順勢在準備的過程中,抓著人聊天,問了很多東西,彆人同情他的緊張害怕,也沒太多提防,能說的就說給他聽,不能說的,隻搖頭說不知道。
越聽,蘇懋眼神越木然,對他下命令的這個人到底怎麼想的,讓他去做刺客殺太子?他怎麼做,製點硬度特殊的紙,讓廢太子長痔瘡,內痔外痔混合痔,血流不止疼死嗎!
內宮十二監,四司,八局,統稱二十四衙門,他隸屬四司裡的寶鈔司,寶鈔兩個字好聽吧,其實是做草紙,也就是擦屁股紙,供宮中貴人們出恭時使用,他這樣的小太監能弄到什麼武器,最多也就是軟硬度不同的紙……
越想前路越暗淡,好不容易重活一回,短短時間,又要死第二次了呢。
蘇懋兩眼發直,後背僵硬,都沒發現隊伍停了,好懸撞到前麵的小太監。
“行了,你們先下去,咱家有事要交代蘇內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