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驚春怔愣地看著陛下,他護著小腹的姿勢,即便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而起。
他本該憎惡厭棄。
然不知是這兔子的天性,還是精怪的緣故,他總是下意識會護住微鼓的地方,仿佛那裡真的懷著孩子。
但是公冶啟真的戳破此事,並信以為真時,莫驚春的喉嚨跟堵上一般。
公冶啟睜著一雙微帶猩紅的眼,慢吞吞地蹭過來看著莫驚春,直勾勾的視線不肯從小腹挪開。他的模樣瞧得出來還在半瘋狀態,莫驚春竭力去想,也隻能覺得這或許是跟“孩子”有關。
他記得,陛下並不喜歡小皇子。
如今小皇子就養在太後身邊,說是生母體弱難以教養,其實太後也是生怕一個不慎皇帝就將人給弄死了。
陛下那偏執的念想裡,沒有旁人的地位。
正是如此,“孩子”的存在方才會刺激到陛下?
莫驚春試圖往後退,如果是因為這般,那他同樣也在危險之中。他肚子裡這個,大半個月後可就沒有了。
但即便是現在……莫驚春也不想見陛下一劍捅穿他肚子。
公冶啟暴躁地拽住莫驚春的胳膊,鼻尖蹭在他的脖頸處深深吸了一口,親密到詭異的接觸在彼此衣裳齊全的時刻,反倒是讓莫驚春的手指都麻痹起來。
他咽了咽,纖細的喉嚨顫了一下,“陛下?”
莫驚春試探著輕聲說話。
公冶啟略動了動,側眸看他,凶殘的眼底倒映出一整個莫驚春。
公冶啟在這種瘋態時,往往不愛說話。
莫驚春都沒怎麼見他開口。
而他也是第一次在這樣還算鎮定的狀態下看著陛下,隻見他的神情與平日截然不同,眉心緊蹙,眼底濃黑猩紅,暴戾棲息在臉上,殺意外露翻湧時時不止。額角暴起的青筋突突跳動,這般近的距離,他幾乎能看到其亂跳的狂動。
莫驚春慢慢抬起一隻手。
他的動作很慢,慢到公冶啟的視線也慢吞吞黏在那隻手上。
而後那隻手落在了帝王的太陽穴上。
公冶啟的身體一僵,暴起的衝動與隱忍的狂躁浮現在表麵,陰測測的眼神死盯著莫驚春,像是要給他鑽出來幾個洞。
莫驚春膽顫心驚地按著公冶啟的穴道。
那是要命的地方,若是有誰在額角狠摜一下,甚至能將人打殘打死。
指尖揉壓著太陽穴時,皮肉接觸下的狂跳才如此鮮明地傳入莫驚春的意識裡,原來在帝王發瘋的時候,他怕是要頭痛欲裂。
莫驚春心裡驀然騰升一個困惑,難不成……先帝從來都沒試過讓醫者看過陛下的宿疾?
先前正始帝提起的人裡,也從來都不曾有過。
莫驚春一手撫著肚子,一手還要按壓陛下的額角,一邊分神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何其狼狽?
可他要不這麼想,反而穩不住心神。
陛下的大手,可還按在他的小腹上,即便那皮肉下微鼓的地方是真的存在,可是如此緊密相貼,並著他們現在跪坐在一處的位置,若是遠遠看來,倒是頗有夫妻對跪的模樣。莫驚春心神猛地一跳,立刻逃了開去。
他看著帝王的神色,暴戾狂躁的神情好似散去少許,他再次輕聲說道:“陛下?”
這一回,公冶啟倒是給了莫驚春更大的反應。
他忽而拖著莫驚春起身,停頓片刻後,他將他打橫抱起,大步往梢間走去。
莫驚春猛地騰空,下意識想要攏住帝王的脖頸,卻在碰到的瞬間猛地又縮了回來,將手指死死緊握成拳,掩在袖口。
他的呼吸悄然緊張起來,看著陛下步入梢間將他安置在寢床上。
莫驚春抿唇,煩躁的情緒還沒升起來,就被味道悄然入侵,不可避免地放鬆了戒備。
莫驚春:“……”什麼?
他凝神,方才意識到這裡其實是帝王待得最久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睡上幾個時辰,不管是什麼地方都會染上這個人的氣息,而且還是最濃烈,最無法忽視。
莫驚春一個呼吸,胸腹便竄進了公冶啟的味道。
他說不準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畢竟平日裡人壓根留意不到這些小小的細節,可是此時此刻他卻是能夠意識到自己情緒的鬆弛平緩……是被陛下的氣息安撫了。
莫驚春的身體甚至不自覺地對此做出反應。
他緊張不起來,也僵硬不起來。
他寬大的袖袍擋在小腹上,鋪開大片的紋路,可絲毫擋不住帝王火熱的視線。
公冶啟像是經過了難以置信後,態度又有所轉變。
莫驚春咬緊牙關,忍了又忍,方才壓抑地說道:“陛下,臣並不是……懷有身孕。”最後四個字,他說得又快又輕。
公冶啟立在床前,苦惱地摁著額角。
過了良久,莫驚春方才聽到帝王依舊蘊含暴躁的聲音,“那這是什麼?”
“這是……”莫驚春微頓,一時間說不出話。
他仿佛在這時候才意識到,其實他在旁人的眼中,也合該是個怪物才是。一個,會長著尾巴,還會有假孕這等……這等惡心人的反應的,怪物。
公冶啟忽而笑了。
他笑得異常高興,帶著扭曲的快意。長腿一跨,在莫驚春的身邊坐了下來。他笑吟吟地撫上莫驚春的小腹,壓抑著輕笑低聲說道:“夫子,您方才說,這是什麼?”
莫驚春也沒去細思他是不是將話說出口,沉默了片刻後,方才說道:“假孕。”
即便公冶啟之前從未聽過這個詞語,可是這兩個字組合在一處,想要分辨不出它的含義也是困難。更何況之後還有莫驚春的自暴自棄,“就是,兔,如果那,什麼太多,後,就有可能會懷疑自己有……”
最後的話他到底說不出口。
莫驚春閉了閉眼。
微鼓的小腹上卻得了帝王的撫弄。
大手像是好奇,又像是透著古怪的執拗,一下下地擦過腹部那個弧度,最後停在那裡不動了。
“本來……”
公冶啟拖長著嗓音,幽冷地說道:“我在想,若是夫子真的有孕,該拿夫子怎麼辦?”
我?
莫驚春驚訝地發現那自稱變化。
公冶啟從未在他的麵前卸下防備,即便是在他們肌膚相貼之時,那更是一種……自娘胎裡出來的狠厲與戒備。他仿佛從骨髓裡便透著對外界的攻擊性,即便是在最炙熱的時候也依舊冰冷。
“夫子看什麼?”
公冶啟歪頭看他。
“……沒什麼。”莫驚春不自然彆開頭去,陛下沒發現嗎?
他頓了頓,有點緊張地說道:“臣,也沒有懷孕的能力。”
陛下都將那兩個字說出來了,莫驚春抿了抿唇,也強迫自己說出來。
這沒什麼。
隻是個簡單詞語。
他暗示自己。
公冶啟笑了笑,慵懶散漫地說道:“誰知道呢?夫子身上有著種種神異,說不得在什麼時候……”他猛地湊近,濃黑壓抑的眸子裡翻湧著古怪的浪潮,“夫子就偷偷背著我懷上孩子了。”
莫驚春驀然感覺到那其中幾分詭異的興味。
……陛下居然是真的在期待。
莫驚春連後脖頸都發麻僵硬,瑟縮著往後退去,“陛下,若您想要誕下子嗣後代,應當迎娶宮妃。”而不是在他身上花費無用的力氣。
他是男子,從前,現在,未來,都不可能替他懷孕!
莫驚春眼睜睜地看著陛下裂開陰森的笑意,手指靈巧地剝|開他的朝服,滑了進去。冰冷的大手貼在微鼓的小腹上,驚得他連連打了幾個寒顫,最柔|軟的地方被迫展|露在陛下的身前的恐慌感讓他背後的尾巴毛都炸成一團。
說不得,這是它炸開最|大的一次。
莫驚春敏銳地感覺到帝王莫名的惡意。
即便沒有針對他,卻仍然流竄在外,刺|激著他的身體。
莫驚春的心裡有些惱怒,卻又莫名驚慌,在兔子假孕的階段,它潛意識裡的另一半對其的影響居然這麼大嗎?即便莫驚春從未將公冶啟列入其中,可是一起共度的時間顯然讓身體認定陛下便是孩兒他爹。
“……方才有一瞬,寡人覺得,若是夫子當真有孕,那也不錯。”
帝王的稱呼變了回去,讓莫驚春下意識鬆了口氣,“陛下想岔了。”他隱晦地再次提點他不能懷孕的事實。
公冶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忽而用著甜膩膩的語氣說著冷漠而詭異的話。
“夫子,當真不行?”
莫驚春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撅了過去,猛地拍開公冶啟的手躲到床上去,警惕地看著陛下。就像是畏懼惡獸的兔子,卻在氣急敗壞的時候也會猛踹惡獸一腳,然後護著最柔軟的小腹躲到最安全的地方。
公冶啟微愣,轉而打量莫驚春。
如果是從前的夫子,現在肯定就奔著殿門去了,如何還會在退開的時候反而往寢床上跑?就算這是龍床,也賊大,可是到底就這麼方寸的地方能躲到哪裡去?
莫驚春這一退,卻下意識將他的弱點悉數暴露了出來。
不過莫驚春沒想那麼多,畢竟在他看來,這太過古怪的依賴也隻是假孕的帶來的後果,隻要他控製得住,其實也能忍下現在想在床上打滾的想法。
莫驚春:“……陛下,還好嗎?”
他蠢蠢欲動的想法被自己強行按下,迅速轉移了念想。
公冶啟:“頭痛。”
他淡淡地說道。
這種劇烈的痛苦與生俱來,無法抹除。
莫驚春:“難道,太醫院拿不出個法子?”他小心地說道。
公冶啟冷笑一聲,斜睨著莫驚春,“夫子好好的,彆打什麼壞主意。太醫院裡頭,也就一個老太醫頂用,其他都是廢物。至於這宿疾,當年倒是曾經有遊方道人看過,說是命中帶煞,當誅。”
莫驚春:“……”
一踩一個雷。
公冶啟漫不經心地扯住莫驚春的腳踝將他拖了過來,似乎對他肚子萬分好奇,甚至在撥開衣服後還死死盯著那裡,仿佛想要鑽進去查看一般。
他驀然說道:“夫子,給寡人生個孩子吧。”
莫驚春氣急敗壞,“生不了!”
這皇帝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公冶啟將他抓進懷裡,就像是盤著一隻可憐兮兮的兔子一般,大手在他的小腹上合攏,陰鬱地說道:“真的不行?”那聲音裡的惆悵與失望簡直呼之欲出。
莫驚春不說話了,被氣得。
他之前什麼愁緒啊絕望啊認為自己是怪物啊等等的情緒全部拋在外頭,隻餘下一個咬牙切齒的想法,陛下可千萬不要被他抓住機會!
好想揍人!
公冶啟包圓了莫驚春的手,硬生生將緊握的手指掰開,然後手指漫不經心地插|在裡頭摩挲,“寡人不喜歡子嗣。”
莫驚春悶聲悶氣地說道:“大多數人喜歡。”
不能說是絕對,但是麵對自己的孩子,又有誰會不喜歡?又有誰會想陛下這般心生惡念?
公冶啟漠然說道:“寡人以為劉姬能弄得死。”
就也沒管。
畢竟那時候焦氏躲他厲害。
結果最後鬨到太後麵前,公冶啟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不然依著他母後的性格,定要按著他一頓好打,然後日夜在他耳邊哭訴,明知道他煩還硬要煩他,可忒是難受。
莫驚春:“……”
他再度感覺到那種濃重的悲涼。
帝王的念想與旁人截然不同,更是透著莫名的沉重。撫在小腹上的手指慢吞吞地擦來擦去,耳邊是帝王近在咫尺的聲音,“但是方才寡人信以為真,險些被夫子騙得以為腹中有子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居然不是殺了夫子。”
而是殺了周圍那一遭圍在邊上的宮人。
是威脅,是禍根。
好險。
公冶啟漫不經心地想,旁的也就算了,劉昊要是去了還是有些麻煩。他跟在身邊的時間太久,沒了還真的有些不適應。
莫驚春:“……臣真的不會生孩子。”
他信誓旦旦。
什麼叫做“被他騙”的?
他那會壓根什麼都沒說!
莫驚春著惱。
正始帝的宿疾發作得又快又猛,但是消失的速度卻也不慢。
待莫驚春確定皇帝已經恢複正常後,他暗自咬牙從這般親昵古怪的氛圍脫離出來,起身快步走到殿中,“陛下若是無事,臣該回去做事了。”
公冶啟:“今日夫子的種種言行,都是因著這假孕?”
他的目光落在莫驚春的小腹上,不經意間閃過的貪婪讓莫驚春背後發寒,“……是。”
“夫子去吧。”
正始帝難得這麼好說話。
莫驚春轉身就走。
公冶啟看著莫驚春匆匆離開的背影,忽而勾起一個詭譎的笑容。看來夫子也當真沒有留意到,今日他們的接觸遠比從前要平靜祥和得多,仿佛他在無意識地親近依賴。
想起莫驚春在他逼迫下吞吞|吐吐說出一切如同婦人孕期,一般無二的模樣,他驀然起身,走到明堂揚聲說道:“劉昊,滾進來。”
劉昊就真是滾了進來。
公冶啟:“……你今年貴庚?”
劉昊忙道:“不敢不敢,陛下。”
公冶啟踢了踢他的膝蓋,不耐煩地說道:“彆貧,起來。”
劉昊起身,小心打量陛下的模樣。
雖然知道莫驚春會離開必然是陛下恢複,可是親眼看到確認過後才難免安心。公冶啟冷硬地說道:“你去將……”
他頓了一下,腦子轉了一圈。
這宮內壓根就沒有人選。
半晌,公冶啟蹙眉,“罷了,寡人去尋母後。”
劉昊:“您是該去了,方才太後殿內的宮人還在,您突然出事,那宮人雖然被奴婢控製住,但……”如果陛下不想殺她,那太後肯定會知道此事。
甚至於,就算陛下殺了她也沒用。
太後在這後宮把握了幾十年,起起伏伏都這般過來了,這宮裡焉能沒有她的耳目?就算是正始帝,也未必能夠連根拔起。
公冶啟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知道該怎麼做。”
“喏。”
就算送回去,太後也不會讓她活,頂多是會泄露莫驚春的存在。
可是公冶啟並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莫驚春的意義。
即便是母後,暫時也不想。
…
“所以,你又發了狂。”
太後心平氣和地說道。
正始帝坐在她下邊,他打小就這樣,明明邊上還有彆的地方,偏是要擠在旁邊,歪著那小凳子挪不開手腳。
他看著太後手裡打發時間的繡繃,漫不經心地說道:“孩兒可比從前要好上許多。”
太後沉默,將針紮在繡繃上,總算挪開眼來看他,“可惜發作的次數,也比從前要多。”短短一年內,便有三兩次。
先帝在的時候,啟兒可得有好幾年沒這樣了。
正始帝似乎沒感覺到太後的憂愁,反而去看那放在邊上的繡繃,“母後,已然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您就莫要擔憂。就算孩兒是個瘋子又如何?”他露出個森然的笑意。
“這天下,不也在我這個瘋子手裡。”
太後假意拍了拍他的腦袋,“不許胡說。”
她顯然對正始帝的身體很是擔憂,問了又問,方才放過了他。皇帝顧左右而言其他,拉著太後有一頓沒一頓地說著家常話,直到太後數著時辰,方才將他趕了出去說是批改奏折。
正始帝站在殿外幽幽地說道:“寡人還是頭一回這般狼狽被趕出來。”
劉昊想笑卻是不敢,義正言辭地說道:“陛下,您是打算去禦書房還是長樂宮?”
正始帝臉上的笑意慢慢散去,忽而變得陰冷。
“不,去西華宮。”
…
莫府。
莫驚春這些時日吃食不進,廚房變著花樣給他做東西,直到發現最近郎君喜歡酸辣的東西後,才勉強讓他能吃進去一些。
但與此同時,他也時常會忍不住作嘔。
且症狀比之前要厲害得多。
他虛弱地靠坐在椅背上,痛苦地閉了閉眼。
先前還能忍受,可或許是因為去過長樂宮,他的身體就開始鬨騰起來。
時時渴求著將正始帝叼進窩裡。
他惱怒,在亂七八糟的床榻上藏起自己,最近便是墨痕都知道不能隨意進屋裡。莫驚春有點滿意地聞著味道,半睡半醒。
直到他驀然想起之前他應下的事情,才猛地睜眼。
他晚上還要去張千釗家裡。
莫驚春坐在床邊忍了又忍,還是慢吞吞地爬起來,換過衣服後,又將之前買來的酸梅塞進袖袋。他都險些忘了這件事,下了值就回家趕。
待叫了馬車,莫驚春坐在車廂內顛簸,忍不住先含了一顆酸梅壓在舌底,才緩解了驟然爬起的眩暈感。
他有些倦怠地伏在邊上歇息,直到墨痕將他叫起。
墨痕小心翼翼地說道:“郎君,若是身體不適,咱就回去吧。”他都看得出來莫驚春額間的薄汗與臉色的蒼白。
莫驚春用帕子擦了擦,搖了搖頭,“已經有諾,輕易不可改。”
莫家和張家偶有往來,早就輕車熟路,墨痕和車夫也有人招待。莫驚春被引著去見張千釗,卻不曾想在屋內看到的不是張千釗的身影,而是一個踮著腳尖正在擺著碗筷的小姑娘。她看起來可真是小,看起來約莫四五歲。
莫驚春看著她身上的衣裳裝扮,理應是府上的小女郎,為了避免驚到她,他甚至沒有再踏進去,輕聲說道:“你且停下。”
他本意是想讓她停下來,讓他去做。
小女郎一嚇,手一哆嗦,筷子便砸在邊上。
她立刻轉身看向莫驚春,秀麗漂亮的小臉上滿是驚訝,那雙眼睛……莫驚春一冷,她看起來有點像惠娘。
他心裡猶豫,張千釗和惠娘有著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他的孩子會跟惠娘相似本也是正常。
可莫驚春痛恨自己的敏銳。
張千釗這段時間的異樣,時不時邀請他來家裡,這屋內一直豎著的屏風,驀然出現在屋內細心擺弄碗筷的、與惠娘相似的小女郎……
莫驚春嘴裡本有的酸梅味道迅速化作更為痛苦的酸澀。
酸脹的情緒爬上他的心口,讓他險些在這裡吐出來,他猛地扶住小腹的位置,臉色驟然蒼白。
“子卿!”因著意外被叫去廚房的張千釗匆匆趕來,在看到屋裡內外一大一小的對峙後,臉色也猛地變了,“你……”
小姑娘不知不覺眼底蓄滿了淚,跌跌撞撞往外跑,就連張千釗要抓也抓不住,忙讓人去追桃娘,而後他才搓著手看著莫驚春,一臉猶豫掙紮。
莫驚春慢慢看向張千釗,忽而說道:“五六年前,正是我仕途最昏暗的時期。與我同窗的進士紛紛各有去處,唯獨我還蹉跎在翰林院。即便我那時候已經看得出來是先帝有意打壓,心中難免鬱鬱,廣林是在那個時候,開始主動與我接觸,寬慰我,待我心細。我引廣林為友,以為至少在此處,還有三兩友人相伴。”
廣林是張千釗的表字。
“……所以,是那個時間對嗎?惠娘與我說,在府內待著不舒服,要去京郊外的莊子暫住半年,她有孕在身,也不想我常去,我便遵循了她的意願……”
莫驚春臉色蒼白,眼睛卻極亮。
“那個孩子,其實活下來了,對吧。”
張千釗知道莫驚春聰慧至極,打一開始便不是翰林院能困住的人,卻不想僅僅隻是這個照麵,他便已經將前因後果都推測出來,甚至八|九不離十。
張千釗苦笑,抹了把臉,“是。”
他的聲音沙啞,像是將這秘密背負了數年,已經沉重不堪,“你也知道,惠娘與我家是有些關係在的。當年她去京郊莊子,最後兩月因著過於抑鬱,她娘家裡派人請了我夫人過去陪她。”
那仿佛就在昨日。
“惠娘一直對你心中愧疚,想著將孩子好好生下來,可是千算萬算,發動的那日,剛好是他的生辰。”
莫驚春微頓,心知他是誰。
是惠娘曾經的心上人。
“惠娘發了狂,她清楚你對她沒有情誼,卻待她極好,她不肯配合產婆,不願將孩子生在那一日。結果硬生生拖了兩日多,才把孩子生下來。”
而且她還借著張夫人的幫手,將消息拖延到了後半日,才傳到了莫驚春的耳中。在他趕去彆莊的時候,誰也不知道生下孩子後的惠娘鬱鬱寡歡,竟然溜進孩子的屋子險些將她掐死,還是張夫人從她手裡將孩子搶下來的。
惠娘拖著血淋淋的身體說這個孩子已經死了,是鬼魅上了身,又說求張夫人與她一起將孩子丟了雲雲……張夫人不敢讓她再說,忙讓她帶來的婆子捏暈惠娘又送回去休息。
莫驚春:“……張夫人,將孩子帶回了張家。”
“從你接到消息,再趕去彆莊,也得一日的時間。惠娘醒來,隻要聽到孩子的身影便要發狂,若是聽到夫人安慰說孩子已經死了,便默默流淚心傷,卻是好上了不少。”張千釗隱忍地說道,“一個心碎的妻子,和一個發瘋的妻子,莫家願意選擇哪一個?”
於是張夫人在短短半日內做了抉擇。
她不願見惠娘被休棄,卻也不願真如惠娘發瘋時所說要將孩子殺死。
最終她帶著脖子淤青的幼孩回了張家。
莫驚春閉了閉眼。
他的臉色極其蒼白,在殘陽下幾乎看不見他的神色,“一個心碎的妻子,和一個發瘋的妻子,這該是我來做的抉擇。”
所以張千釗這些年一直對他心懷愧疚,不然當初他當初成為掌管翰林院已有一年,為何會突突在一年後主動與莫驚春這個小翰林接觸。畢竟先帝的態度,大抵是看得出來。即便他是莫家的人又如何,不得帝王青眼,便無人敢靠近。
“……既已經將事情瞞了下來,你也從未有過與我透露的打算,如今這又是為何?”莫驚春冷冷地說道。
張千釗吐了口氣,“桃娘,半年前偷聽到了夫人與身邊仆婦的對話。”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莫驚春僵在原地,手指緊握成拳。
他越過張千釗大步往外走,低低拋下一句日後再說,就飛一般出了張家。
莫驚春的速度太快,甚至閽室門房都來不及通知車夫和墨痕,他一手抵在車轅邊上,陣陣惡心與乾嘔翻湧上來,讓他吐出了幾口酸水,隻感覺腹中鬨騰,整個人死去活來。
墨痕撲了過來,驚得手忙腳亂。
莫驚春又嘔了幾下,哆嗦著手取出帕子捂住嘴,“走。”
他的聲音嘶啞,讓墨痕不敢多話。
上了馬車,莫驚春暈暈沉沉地在車廂裡半睡半醒,胳膊無意識地護在小腹上,整個人瑟縮成一團,看著有些許可憐。
許是莫驚春的身體狀態已經到了精怪戒備的地步,他還是第一回聽精怪在除了公冶啟的事情上主動發言。
【她是產後抑鬱症】
莫驚春:“……”聽不懂的名詞,
他心力交瘁,甚至沒精神和精怪打機鋒。
精怪叭叭叭在莫驚春的耳邊說了半天,累得他閉上眼。
“那是……我的孩子?”
【是】
莫驚春倦怠地苦笑了一聲,所以惠娘直到死都認為當年她生下了死胎,一直對他愧疚不已。沒想到那愧疚不僅源生自從前,更紮根在血肉。張家幫著惠娘瞞到現在……不,那就不隻是張家,惠娘家裡頭應該也是知道這件事,畢竟張千釗不可能越過他們將這件事做下來。
都當他是個傻子不成?
莫驚春回去當夜就發了燒,這倒是因著這段時間的折騰實在太過,身體本就在崩潰邊緣,再受了刺激,便如此。
莫驚春懨懨地吃了幾口藥,卻驀然想到是藥三分毒,會傷到他孩子。
……不,肚子裡的是假的!
他惡狠狠地將熱湯吞了下去,閉眼睡去。
挨到第二日起來時,莫驚春的身體還有些打顫,但他不準備休假。
昨兒兩日,宗正寺接到了幾位郡王買賣土地的報文,再有出了國孝後,祭拜灑掃皇陵也是宗正寺該負責的事情。過些時日,正始帝就要親自前往皇陵,日子剛剛定下來,禮部和宗正寺要協力布置此事。要忙的事情也不少,莫驚春若是歇了下來,便耽擱了和禮部的議程。
莫驚春強撐著去上朝,去之前秀華實在是擔心,苦惱著說道:“您的臉色這般蒼白,兩頰又發紅,誰看不出來您身體有疾?”
她驀然想到什麼急匆匆去屋內,取著她常用的胭脂在莫驚春臉上抹了幾下,然後拉著墨痕說道:“這樣是不是好些了?”
若不是莫驚春一直都是個好性,眼下卻也是要發作了。
墨痕看了一眼,眼前驟然一亮,“二郎這麼看起來,確實好了些。”瞧著麵色紅潤,卻沒有病態。
莫驚春頓了頓,便也罷了。
一臉紅潤總好過一臉病態。
朝會上的吵鬨在莫驚春耳邊變作嗡嗡叫,好在半件也與他沒有乾係。等他回到宗正寺吃了三大杯濃茶,總算提了些神,開始做事。宗室的那些倒還好說,就是核查要麻煩了些,莫驚春點了右少卿去做,然後帶著左少卿一起去禮部議事。
黃正合待他的態度倒是不錯,幾人在半下午討論出個大概,確定了章程後,莫驚春才長出了一口氣。隻是黃正合是個快刀斬亂麻的,確定後,他便決定趁著今日將其報給皇帝。
莫驚春:“……”不了吧。
原本隻要去一個便夠了,但是黃正合思及陛下待莫驚春的寬厚,便樂嗬嗬地偏要他過去。說是這乃是禮部與宗正寺的協力,怎可他一人獨斷專行?
莫驚春:……您就獨斷專行吧!
無果,莫驚春隻能拚命咽下嘴裡的涎液,趁著黃正合不備的時候連吞三顆酸梅。
酸得他臉都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