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1 / 2)

公冶啟牢牢地將莫驚春攏在懷裡,他長得高大,將夫子舔舔塞在身前,寬厚的胸膛能夠將莫驚春整個抱住。滑落的被褥被他掀起,也蓋在身後與這胳膊一起擁住懷裡的夫子,就像是要將他徹底藏起來。

莫驚春被這一通擁後,還有點懵,肩頭就沉下來一個賊重的大腦袋。

“陛下?”

莫驚春輕聲說說道。

他覺得陛下已經恢複清醒,但是恢複了的陛下不會做出這樣詭異的事情,帶著某種詭譎的童稚。就像是莫沅澤不舍得自己那些舞刀弄槍的小玩具,然後偷偷藏在被窩裡一樣,當然最後都被乳母找到翻出來。

公冶啟嘟噥著說道:“夫子,我頭疼……”

他的聲音沙啞,有氣無力。

像是走過了一整個蒙塵的世間,才堪堪步了出來。

莫驚春掙紮了兩下,掙紮不動,帝王的臂膀就是鋼筋鐵骨一般,索性靠了下去。他確實還是有點困,不比一二十歲的精力了,熬了一宿總歸是累了些。

公冶啟嗅著莫驚春身上的味道。

醺濃淡香竄入肺腑,在呼吸間沉沉地進出,讓他眉宇的皺痕逐漸散去,就連一直在死命敲打的頭痛也逐漸減退。

莫驚春閉著眼,都能感覺到陛下的呼吸逐漸變得穩定下來。

“夫子,”公冶啟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聲音仍然帶著剛醒時的啞澀,低低在耳邊響起,“我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莫驚春:“……醒來,也能記得的夢?”

多數人所謂做夢,都會在醒來一瞬間忘卻自己曾經夢過的內容,隻餘下淺淺的情緒。或是悲痛,或是快樂,或是絕望……這些是夢之奇幻。

能完整記住夢境的內容,實在是不多。

“醒來,也能記得的夢。”

公冶啟並未睜開眼,他的手指隔著被褥抱緊莫驚春,淡淡說道:“在夢裡,夫子死了。”

莫驚春一頓,淡笑著說道:“是人,終有一死。”

“被我殺死的。”

莫驚春微蹙眉,好半晌,他道:“那,夢裡的陛下,最終清醒了嗎?”

公冶啟緩緩睜開眼,黑濃的眸子盯著莫驚春的側臉,“夫子怎會這麼認為?”

莫驚春便道:“陛下,該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公冶啟:“這便是夫子不願意我用那藥物的緣故?”

莫驚春的身體僵硬繃直,在兩人肌膚相貼的時候,他壓根無法阻止公冶啟感覺到他的情緒。公冶啟的手指沒入被褥,在莫驚春的背上來回撫|弄,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摩挲著細嫩的皮肉,公冶啟宛如自言自語地說道:“夢裡的夫子,實在是明亮得可怕,又讓我覺得抓握不住,一個不留神就會從手指間飛走……”

莫驚春:“……陛下說這話的時候,能不能挪一挪身後的東西?”

頂著了謝謝。

現在已經不是大早上了!

公冶啟低低笑起來,反倒是抱得更緊。

“夫子沒聽我說嗎?我可是怕極了夫子飛走了!”他用著昨夜無往不利的委屈聲音,趴在莫驚春的肩膀上低低的,小小的,可憐兮兮地說著,然後又用側臉蹭蹭莫驚春的脖子,再蹭蹭他的臉,分明是一隻撐腸拄腹的饕餮,卻偏要做出一副可憐委屈的模樣。

莫驚春忍了忍,“……陛下,這樣的話,如今就連幾歲小孩都騙不走了。”

什麼飛走了,他就是輕功再高超,人怎麼可能飛得起來?

公冶啟的眼神幽深。

他摩挲著莫驚春背上的蝴蝶骨,眼底陰森得可怕,那驚鴻一瞥實在難以忘懷,以至於現在公冶啟都記得夢中莫驚春死在懷裡的感覺。

他將懷裡的夫子抱得更緊,抓得更牢,連骨頭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卻也舍不得撒開手。

公冶啟輕聲說道:“夫子,如果有什麼辦法,能夠將你栓在我腰帶上,時時刻刻能跟著我便好了。”

彼時莫驚春終於忍受不住公冶啟的熊抱虎|撲,硬是從他懷裡死命撲騰了出來,如今正站在床前換衣裳。微彎腰撿起之前丟在地上的東西時,公冶啟的視線從腿內側的紅痕掃過,蠢蠢欲動地抓住了蓋在膝蓋上的被褥。

莫驚春起身看了眼窗外,發現本來大開的窗門不知什麼時候闔上。

莫驚春默,淡淡說道:“把臣的腦袋砍了,或許還有可能。”

公冶啟將垂落在床榻上的腰帶卷成一團輕輕丟在莫驚春的後腦勺上,懶懶地說道:“這是懲罰夫子的胡言亂語。”

莫驚春捂著後腦勺,然後又摸著饑腸轆轆的肚子,換過衣裳後本來是要出門叫人,卻聽到劉昊中氣十足在外麵說話:“陛下,夫子,兩位可是起了?膳食已經備下。”

莫驚春:“……”

在家裡聽到劉昊的話,怎麼都覺得有點詭異。

但是身後還躺著一隻不願起來的美麗惡獸,莫驚春也彆無他法,隻能打開了門,讓劉昊目不斜視地進來。

莫驚春倚在門上,“你是怎麼弄出這一桌的?”

劉昊身後那琳琅滿目的菜品看過去,居然都還不錯。

劉昊嘿嘿笑道:“這可都是衛壹做的。”

狐假虎威非常好用,衛壹扯著莫驚春的虎皮去了小廚房,搗鼓出了這麼一通,然後再送了回來。即便真的引起了誰的注意,可是眼下莫驚春已經醒了,多少是能敷衍過去。

莫驚春哭笑不得。

他趁著屋內有人伺候,慢吞吞地走到屋外廊下,站在那裡曬太陽。

莫驚春微仰著頭,陽光灑落在他身上,如同覆上一層淺淺的光暈。公冶啟靠坐在屋內說話,一時間分神看到夫子的模樣,隻覺他渾身金燦燦,好看得很。

劉昊有所察覺,立刻閉嘴。

良久,公冶啟慢慢說道:“劉昊,你說夫子,什麼時候才會發現,他其實對寡人也有情呢?”

即便非常微小,即便幾不可察。

但是存在,便是存在。

公冶啟是不會錯認的。

劉昊的背脊發毛,與此同時又覺得陛下此時的模樣有些古怪。

就在月半之前,劉昊還曾經感慨過依著陛下的脾氣,無論是巧取豪奪,還是誘哄拐騙,怕是永遠都不可能讓夫子脫離自己掌心,這種剛硬強猛的做法實乃硬碰硬,極其容易兩敗俱傷,卻偏要勉強。

轉瞬間,陛下好像一瞬間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溫和。

劉昊斟酌著說道;“莫太傅一貫是個多思多慮的人,如果不能讓他卸下防備,怕是……”

公冶啟的目光落到劉昊身上,他沒有針對劉昊說的那番話,而是突然問道:“劉昊,你在寡人麵前提到夫子,總是口稱莫太傅,麵對旁人時卻是宗正卿,這是為何啊?”

劉昊:“……陛下,在聽到莫太傅的稱呼時,總是會比旁個稍稍喜歡些。”

舊時的稱謂,似乎代表著某種蘊意。

公冶啟掀開被褥,精瘦赤|裸的身體披上絲滑的衣裳,他淡淡地說道:“派人回去告訴老太醫,此藥暫時廢止。”

與此同時,莫驚春的心裡響起一道聲音。

【任務四完成】

【恭喜宿主】

莫驚春茫然地看向屋內公冶啟。

任務完成便罷,為何還會被恭喜?

精怪卻是無話。

公冶啟在莫府上待的時間遠比莫驚春猜測得要長些,帝王在吃過膳食後,活似一頭粘人的巨獸,不管莫驚春走到哪裡都要跟到哪裡。

即便他作勢要邁出門,公冶啟也半點都不在意形象沒骨頭般地賴在他的身上,惱得莫驚春不得不止住步伐,背著這個沉重的負擔回到了屋內。

公冶啟鬨到那天晚上才走。

莫驚春被他抱去洗,被他一一掩住被褥的被角,然後臨走前還貼著他的額頭親了親,這才跟做賊一樣偷偷走了。

莫驚春盯著床帳不動,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說道:“他在夢裡,看到什麼了嗎?”

今日公冶啟的急切,煩躁,都仿若透著一股失而複得的瘋狂。可比起往日的張狂強迫,陛下的言行又帶著小心翼翼,尤其是他不知何時無師自通了各種裝可憐的手段,讓莫驚春往往在一個失神就……嗯……非常惱人。

他本來是不給的,但是莫名其妙還是答應了。

再加上精怪今日莫名其妙的一句恭喜,實在是想讓人不在意都不可能。

有什麼好恭喜的?

【您知道的,這種藥物對公冶啟危害極大,實難預料後果。他之夢,或許與之有關】

莫驚春斂眉,好半晌,忽而說道:“你知道嗎?你之前從未出現過如此不肯定的語氣。”

這是精怪從未有過的反應。

【宿主,夢是一種奇怪的機製,係統無法一一探知】

夢……嗎?

莫驚春抬手蓋住眼,思索著今日陛下的眼。

捂著月土,總覺得還很鼓。

難受得很。

如果隻是夢的話,那夢,到底是太真實了些。

正始帝回到皇城時,老太醫正在長樂宮殿前守著。他遠遠看著陛下的神情,便知道陛下今日的狀態可遠比之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好得多,甚至都看不出來之前狂躁的模樣。

老太醫鬆了口氣,給陛下診脈後,感慨地說道:“陛下,您脈象裡的狂躁已經消退,湯藥倒是也無需喝了。”

正始帝兩根手指從櫃子裡抽|出玉瓶,抬手丟給老太醫,淡淡說道“……都收起來吧。”老太醫先前已經接到了暗衛的吩咐,但是沒想到陛下連留著應急用的都收了起來。

“陛下,如此甚妙,這東西畢竟危害大了些。”

老太醫輕聲說道。

正始帝坐在桌案後,麵沉如水,“彆的也便算了,若是遠比之前還要失控,寡人要他作甚?”

老太醫苦笑了一聲,陛下這宿疾是與生俱來,實難控製。

劉昊守在邊上,看著門口有個內侍欠身,便不著痕跡地退到門口停了幾句說辭,而後臉色微變,幾步走了回來。

“陛下,太後宮中傳了幾次禦醫,聽說小皇子病了,”他不敢看陛下的臉色,“太後也病了。”

正始帝的臉色微變。

太後宮中,分明是晚上,進進出出的宮人到底還有不少。

金太嬪正立在殿中,微微蹙眉地與一個禦醫說話,因著背對門口,她也不知皇帝到達,隻是殿中驟然跪倒了一片,這才轉身看了一眼,就見穿著常服的正始帝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見到她就匆匆點了點頭,而後抓著一旁的禦醫厲聲詰問了起來。

太後是急病的,也是沉屙發作。

禦醫已經拿了藥,隻要太後服下,明日可醒來。至於小皇子,那就簡單許多,小孩歲數小了點,夜裡貪涼踢了被,即便是夏夜也容易著涼,一不小心就病了。

正始帝不耐聽小皇子的事情,一看金太嬪還在此,就甩手將小皇子的事情交托給金太嬪。

金太嬪微怔,也是應了下來。

她帶過七皇子,曉得怎麼哄孩子,便帶了人去偏殿。

太後宮裡的女官低聲說道:“方才太後是在過問小皇子的病情,一時著急方才暈了過去。”剛好金太嬪也在殿內說話,遇到這事倒是鎮定。

正始帝擺擺手,蹙眉讓他們下去煎藥,等到湯藥送來,再親自給太後送服。

昏睡中的太後卸去平日裡的裝扮,倒是顯得蒼白了些。正始帝坐在邊上看著母後的模樣,卻不期然想起夢裡的母後……夢裡,張家本就曾經背棄過一次東宮,再來一回,也實屬正常。張家和四皇子站到了一起,而母後為了給他爭取時間,死在了大國舅的手中。

正如永寧帝曾勸過他的一般,太後再是看重張家,但是在他和張家裡,她永遠隻會選擇公冶啟。

他靠在床邊,歎息著說道:“母後,張家就是一攤子爛泥,您怎麼就那麼愛扶持他們呢……”

“再是……爛泥,當初也是他們費儘心力送我入宮,為了逃過被嫁給老章王的厄運……”床上的太後像是醒了過來,邊咳嗽邊低聲說道,“他們當初待我,畢竟寬厚過……隻是人……總是會變的。”

老章王是上一輩的事了,入宮要來論,他甚至算得上永寧帝的長輩。

一個嬌弱少女嫁給六七十歲的老王爺,所欲何為?

正始帝扶著太後坐起身來,用帕子沾了水擦了擦乾燥的唇,“老章王倒是有臉!”

太後嗬嗬笑道,聲音透著滄桑,“我當初與你說的話,倒也算不得假。不論是你那幾個國舅,還是家裡頭的人,從前不是這般……或許,當真是我這些年,寵壞了他們罷。”

與正始帝的這幾次爭吵,太後倒也不是沒有反省。

隻是這畢竟是切身之痛,難以割舍。

即便正始帝知道,在過了這段時日後,太後還是會故態複萌,繼續為張家說話求情,不過此時此刻,到底沒再湧起之前的暴虐。

或許當真是一朝夢醒,永寧帝曾有的一些教誨到底塞進了正始帝的心裡。

守到太後再度沉沉睡去後,正始帝從太後宮裡出來,站在殿前沉默了半晌,“劉昊,依著皇子的分例派人看著他,寡人要他活著。”

今日太後和小皇子接連病倒,倒是讓正始帝想起小孩是如何容易夭折的事實。既然這小東西都被生了下來,那還是有彆的用處在,若是死了,可倒是麻煩了些。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讓禮部擬幾個名字送來,然後再通知一聲宗正寺。”

時隔數年,皇帝總算記起來,他還沒給這個小皇子取名。

莫驚春接到口諭時,總算鬆了口氣。

畢竟這也是他們份內的事情,一直拖著也是不美,但是這幾年已經沒人敢勸諫皇帝關於後宮的事情,尤其是小皇子。

左少卿:“這都拖了兩年有餘,我都害怕到時候玉牒要怎麼做。”畢竟小皇子看著尊貴,是如今陛下膝下唯一的孩子,但是他的生母畢竟不受寵,就連名字到現在都還沒起,這份古怪足以讓朝野覺出不同。

右少卿也說道:“其實若不是陛下先前廢棄了焦氏,不然你瞧那幾個世家,無不是想效仿從前,想要立儲君呢……”他的聲音越說越低。

現在陛下歲數不過二十出頭,實在太過年輕。

這麼早就想著讓正始帝立下東宮,也不知道是在安著什麼心思……畢竟就連先帝,那也是在三四十歲方才有了這個念想。

莫驚春由著他們說話,隻是聽著他們越說越離譜,不由得按住額頭,“好了好了,彆扯太遠了。此事到底是皇家的事情,陛下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到時候依著章程做事便是了。”

左右少卿退下後,莫驚春對著事務忙碌了一通,到了午後倒是沒什麼事情了。

宗正寺就是這好處,不忙的事情,真的是清閒。

莫驚春坐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小|腹,手指帶過,不期然響起昨日的胡鬨,那時候,上麵顯示的字數……是五。

他頓了頓。

即便精怪說了,這yin紋是削弱版本,可實際上,它也貪愛米青。

所謂的削弱,便是從百,到了十。

當時莫驚春聽到一百,隻以為他的耳朵出了問題。

可精怪卻是大言不慚,說這設定便是如此。彆說是百,就算是十也很難熬,尤其是後來莫驚春親身體會過那時長後,他時常有種想要挖掉這yin紋的衝動。

每次的折騰對莫驚春來說都是要命,尤其是那種身寸到無法再身寸的感覺,最後迫於無奈流出清液,他都是惱得渾身發紅。可那往往更是讓公冶啟愈發狂躁,幾乎活活將他弄死過去。

時至今日,這數字,也不過堪堪到了五,就是……

進到最裡頭。

隻有那種才算數。

一想起那種窒息般的驚濤駭浪,莫驚春隻想閉眼。

他歎了口氣,揉著臉。

好在任務四已經完成,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有什麼任務。

【任務五:與許尚德對話】

莫驚春挑眉。

這是一個看起來和公冶啟沒有半點乾係的任務。

但這精怪本來就是為了公冶啟而來,它的任務,也必定和公冶啟有關。許尚德……他除了蘇杭的事情外,還能再有什麼乾係嗎?

莫驚春覺得古怪,“他曾是我同窗,若硬要說他和陛下有什麼乾係,便是曾經王振明一唱一和讓朝臣以為許尚德是當時太子的人……可除此之外,許尚德的事情,能有什麼來頭?”

精怪隻說任務已發布,讓他自行完成。

莫驚春捏了捏眉心,他在刑部並沒有什麼相熟的人,但是要進去並不難。難的是,他要和許尚德見麵。畢竟如今他是蘇杭私鹽案的從犯,首惡的幾位已經伏誅,底下這些官員還在核查,暫時還留著命在。

如果要去見一個重案的犯人,彆的不說,莫驚春必定會在正始帝的心中掛上一號。

隻不過莫驚春本來就在陛下心裡掛過號,對比起事後被陛下質問,還是任務完成要緊。他是絕不想要再來一個稀奇古怪的懲罰了。

這事,莫驚春找上了袁鶴鳴。

袁鶴鳴這家夥彆的沒有,交情倒是遍及各處。

其實莫驚春借著莫家的名頭也能進去,但是目前他不想太過張揚。袁鶴鳴是知道許尚德與他同窗的緣故,還以為莫驚春是為此才要去看他,還勸過他幾句,不過也著手在辦了。

數日後,莫驚春在一個夜裡,見到了許尚德。

如今的許尚德和他記憶裡完全不同,他的手腕腳踝都扣著鐵鏈,脖子也掛著枷板,整個人筆挺地坐在牆角,是半點都歇息不得。

倒不是牢頭故意折磨他,隻是重大犯人一貫是如此。

再有更嚴峻些的,還要被扣在鐵床上,便是為了防止罪犯在審案前落跑。

許尚德頭發微許花白,淩亂的胡子搭在枷板上,甚至還有些汙痕臟物,雙眼無神地看著牢門口,在看到莫驚春進來時,那雙眸子才逐漸清醒過來,“……子卿?”

他略動了動膝蓋,低低笑道:“我倒是沒想過,會是你。”

莫驚春沒穿朝服,而是穿著平日他最喜歡的衣袍。

他的習慣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過,偏愛比較素色的衣裳。他站在昏暗的牢房內,月光從窄小的窗戶擠了進來,正照在他身上。

處於此間中,似珠玉在瓦石間。

莫驚春席地而坐,視汙濁於無物,淡淡地說道:“我也沒想到我會來。”

許尚德能在當年成為狀元,手底下是有真章的。

他還未中進士,就被林禦史看中,將女兒嫁給了他。不到五年內,便奪得了狀元之名,在翰林院入讀一年,又被外放做官,一步步在十來年間成為一方刺史,這無論如何都不能說他是平庸。

世事變遷,莫驚春原不想與他碰麵,隻是任務如此,來都來了,想問的話,自然不會隻藏在心中。

“敖之兄,當年入翰林院,您站在院門前曾與我輩說過,為官實為民,若是無法為民做主,無法在其位謀其政,不如自己吊死在書院前,以償夫子多年教誨。雖然此等不過玩鬨之句,可子卿一直記在心中……不過十來年,一切便都不同了嗎?”

莫驚春淡淡說道。

許尚德聲音嘶啞地笑了起來,“子卿,你從來,都是我們中最是天真,也最是純厚的那一個。我都忘了的事情,你怎麼還記得?”

莫驚春:“你沒忘。”

他的視線幽幽地注視著許尚德,“你撒謊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愛動你的右膝蓋,你沒聽到這不斷的鐵鎖聲嗎?”很輕,但是一下,一下,持續不斷。

許尚德沉默。

他看著莫驚春的眼神透著古怪,又像是長久的感慨。

“人是會變的。”許尚德低低說道,“為官十二載,總覺得什麼都看透了。從前考中了狀元,就覺得得意非凡,可實際上到了官場,三年一個的狀元,甚都不是。”

他的嶽父,他的妻子,他的官途,他的未來……這一切推著許尚德在走,以至於今日他究竟走在哪裡,自己都看不清楚。

“子卿,聽我一句勸,你現在便離開。”許尚德的精神頭頹廢下去,像是又老了幾歲,“有些事情,與你無關。”

莫驚春:“有什麼事情,是比皇家手足謀反叛亂還要嚴重?”

許尚德猛地看向莫驚春。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不必這麼看我。在你之前,四皇子,五皇子,還有賢太妃,都已經被貶為庶人,除國姓,然後賜了毒酒自裁。儘管這幾位是特事特辦,才會有這樣的速度,可是你從年前冬日被押解回京師,卻一直活到現在,豈不奇怪?”

就算是再大的案子,查上半年,再加上原先在當地的時間,不說水落石出,至少也該步入尾聲。

可是京城裡就像是已經忘記許尚德,也忘記私鹽案一般。

而許尚德在看到莫驚春那一刻說的話,“我倒是沒想過,會是你。”

“你會來”跟“會是你”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

許尚德在下意識的話裡,說的是“會是你”,那便說明,他其實一直在等。

等誰?

莫驚春的眼睛亮得驚人,“你在等的,是陛下。”

能夠讓這件案子壓下,能夠讓從犯裡最是罪孽深重的許尚德一直活著的……還能是誰呢?

自然隻有正始帝。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懼。”

許尚德身上還瞞著彆的事情。

許尚德笑著歎息,“子卿,知道太多,與你可沒有半點好處。”

這是許尚德的第二次規勸。

莫驚春默默地看著許尚德,好半晌,他慢慢地說道:“敖之兄,子卿記得,你的妻子乃是林禦史之女。而林禦史,出身自潁川林氏。”

是個豪橫的世家。

許尚德猛地看向莫驚春。

莫驚春露出個淡淡的微笑,“看來,陛下打擊焦氏的事情,不滿的,不僅僅是焦氏。”

許尚德看著莫驚春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個怪物,他歎息著搖了搖頭,好笑地說道:“子卿,我現在倒是覺得有點奇怪……以你的聰慧,怎麼如今,還是個小小的宗正卿呢?”

許尚德身為刺史,階等甚至都比不上莫驚春的三品官,但是在他話裡,一個宗正卿確實算不得什麼。在朝堂裡麵不甚重要,隻是顯出了幾分清貴罷了。而他在外乃是一方大吏,手中經用的錢財人數甚至還有兵力,這等威嚴遠不是一個京內官能比得上的。

“人各有誌。”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至少現在這樣他覺得挺好。

許尚德的嘴巴顫抖了幾下,好像是最終被莫驚春擊敗,無奈地將事情說給他知。

莫驚春離開後不久,許尚德的牢房再度步進一個高大的身影,隻見閉目養神的許尚德在睜開眼後,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一邊顫抖著一邊還欲往後退。

他的牙齒顫栗著,最終從牙齒裡擠出幾個字,“陛下……”

正始帝踩著清淺的月光站在牢中,卻是與這皎潔月光半點都不相符合,露出陰鷙冰冷的表情,“許尚德。”

他拖著長長的聲音慢悠悠地說道:“本來寡人是打算留你個全屍,隻是你怎麼這麼嘴碎?”

正始帝踩住許尚德的腳踝,用力地碾下去。

“你知他心善,倒是想哄他入局救你?”慘叫聲裡,正始帝一點點碾碎許尚德的腳踝,“聽老太醫說,人身上一共兩百多塊骨頭,寡人倒是想看看,你能挨到第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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