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正始帝壽辰臨近,京城內暗流湧動。
這是陛下登基後第一次大辦壽宴,除了文武官員,還有外朝使臣,與王爺宗親等,甚是熱鬨。
為了給正始帝獻禮,不少人絞儘腦汁,就為了“新奇”二字。
生在帝王家,皇室再是珍貴的物件都成了常態,想要讓陛下能記得住,總歸要花費一些心思。
也有人大搞祥瑞,送了所謂天上神物雲雲。
不過正始帝後來下詔禁止了這些攀比,不許再亂來造神。
莫府上,一日清晨照舊是從屋內亮光開始的。
要上朝的日子,為官者就得早早起來,天還沒亮就得趕往宮門口。
夏日還好,勉強能看到一點微光,可要是冬日,那就是伸手不見五指,出門坊間街道上,都是同為大臣或是騎馬,或是坐車,從四麵八方趕往同一個地方。要是離得近的,還能晚些出門,距離皇城要跨越南北的,怕不是得早早就離家。
有些覺沉的官員,還特特有專門的小廝叫早。
不過在莫家,是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莫驚春從來都是自己起身。
他每日的動作非常規律,醒來後疊完被子,換過衣裳,外出洗漱,打幾套拳,再回來進食,略坐坐,就出門去了。
最近這些時日,唯獨一日例外。
就是莫驚春從皇宮回來的翌日。
郎君不知遭了什麼罪,大早上就讓人燒水,等進屋的時候,墨痕才發現屋內窗戶都打開著,床上淩亂成一片,被褥都被拖到了地上團成一團。
莫驚春正穿著一件剛剛換上的裡衣,臉色紅一片白一片,不知為何眼睛顯得發腫。
墨痕隱約聞到了什麼古怪的味道,但是混在屋內燃燒的雲羅香裡,分不太清楚。
熱水運進來後,墨痕抬手想要將床下淩亂的被褥先收拾走,卻被莫驚春叫住,啞著聲音說道:“先放著吧,待會再收拾。”
墨痕也沒細思,就退了出來。
屋內莫驚春在無人後,腰身微微顫抖,邁開一步,險些軟了下去。他的臉色難堪得要命,在地上緩了緩,才又爬起來,扶著東西走了過去,先是費力在木桶裡舀水澆到盆裡,將被褥和昨夜換下來的衣裳上亂七八糟的痕跡都泡在水裡,搓洗了幾下,見痕跡散去,這才倒退幾步,倚靠在桌子邊上。
公冶啟這個殺才!
昨夜公冶啟趁著他睡著的時候竟做了如此……如此放肆狂浪的事情!
他離開前那些聽不懂的虎狼之詞,險些讓莫驚春死去。
今日常識修改器的效果消失後,莫驚春立刻就猜到了正始帝所用的究竟是什麼古怪法子。他將自己泡進熱水裡,手指都忍不住顫抖。
短短時間來了兩回,莫驚春已經對這種事情避之不及。
他咬牙切齒地洗掉那些汙痕,隻恨不得眼下帝王不在眼前,不然……
莫驚春狠狠地在水麵上拍了一記。
他那日花費了許久的時間,才勉強將自己整理得可以見人,最後去宗正寺時,坐在堅硬的椅子上怎麼坐都不適應,回來的時候幾乎在馬車車廂裡躺屍。
更可氣的是,莫驚春回府時,正巧趕上秦大夫來給安娘診脈,正好兩人一來一回打了個照麵,原本要往外走的秦大夫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莫驚春,最終跟著他去到了前院,捉著他硬是給他診脈。
秦大夫捋著胡子慢吞吞說道:“二郎這些時日,謹記固本培元。”
他一邊說著,一邊手一抖,取出一張白紙,從莫驚春桌上摸來博筆墨紙硯,提筆寫了藥方,而後在下麵寫上自己的名諱。
莫驚春的臉色脹紅,一時間就想這麼厥過去。
他萬萬沒想到會照麵遇到秦大夫,還被一句道破這般隱晦的事情。
眼下他在秦大夫的眼中,豈不是有著古怪癖好的人?
秦大夫卻是寫完後,遞給莫驚春看了幾眼,複取回來撕掉,放在墨洗裡漸漸染開字跡。
“回頭我會讓藥童將藥送來,二郎放心便是,不會有人知道的。”秦大夫異常鎮定,仿佛這不過是什麼普通的事情,囑咐了幾遍最近絕不可縱欲後,這才邁步往外走。
就在莫驚春飄魂般要送秦大夫出去的時候,就見他又轉過身來,認真說道:“莫要仗著練過武就渾然不懼,身子骨可是本錢,二郎也不是年輕時,十來好幾歲那等如狼似虎的年紀了。”
莫驚春:“……”
他沒有!!!
他年輕十來好幾歲的時候也沒有!
他默默送了秦大夫出去。
莫驚春就知道,正始帝那脾氣,怎麼可能會如此順利!
莫驚春有點氣急敗壞,他的名聲……
嗚。著實可惱!
不過連著數日,朝上都沒什麼大事,這便平平安安到了正始帝壽宴前夕。
紫袍官員都是要與會的,其餘官員按階等與陛下喜歡,有些年輕官員也會被點名,比如翰林院上次散館裡,就有兩個被點名,與他一處做事的官員滿是羨慕。
張千釗肯定也是入列,袁鶴鳴卻慶幸沒有他的事情。
今年袁鶴鳴就要吏部考核,他隱隱知道自己或不能在翰林院再待下去,這些天正哭天搶地,然後抹著淚給他們兩人出謀劃策,思索著陛下賀禮要送什麼。
莫驚春倒是不擔心,這方麵有大嫂幫他把關。
隻是他思來想去,或許他還得再給陛下私下送一份禮。
不然隻有麵上這過得去的東西,莫驚春清楚在正始帝麵前,他是過不去那一關的。但前些日子被帝王擺了一道,如今莫驚春想起正始帝來,隻剩下手癢。
好,想,揍,人。
即使是發瘋的陛下,那揍起來會更快樂吧?
莫驚春更加勤於鍛煉身體,每日晚上還加餐去武場練習。
平日裡閒著沒事乾的家丁們都被莫驚春逮了個遍,最後一個個都發憤圖強,飛簷走壁,將整個莫府看得水泄不通,一個一個都說分不開身為莫府奉獻,爭前恐後推著弟兄去送死。
莫驚春:“……”
他倒也沒那麼厲害。
家丁們苦笑,二郎的難纏不止在他的武藝,更在他的韌性啊!
一日兩日也就算了,這三日五日七八日怎麼受得住?
這日,晨光微熹,天剛亮,莫驚春屋內燃了燈。
墨痕在外麵等了等,不過片刻,莫驚春將門打開,對站在門邊的墨痕說道:“去告訴廚房,備點清粥便可。”
許是這兩日熬夜晚了些,他的嘴巴裡長了個小泡。
火燎火燎地疼。
衛壹在院門口聽到,誒了一聲,便去跑了一趟。
墨痕跟著莫驚春進去,為他整理床榻上的被褥。其實多數時候是不必的,因為莫驚春總會在起來的時候順手整理好。
墨痕:“二郎,最近外頭養著那盆花開了,可要去看看?”
莫驚春淡笑著說道:“方才晨起,就在窗邊看到。”
他摸了摸喉結,又囑咐墨痕在中午前將花盆搬到屋簷下,免得被太陽曬死了。
莫驚春再整理過衣裳,這才出去練習拳腳,左不過隻是簡單地練習,他就慢慢練著。上次撞見了秦大夫,他居然還建議他練五禽戲。
說是也能強身健體。
莫驚春默,也撿起來一起練了。
等到身體微微出汗,莫驚春去浴室擦洗過一遍,出來又換了衣裳。
這回便是紫袍朝服。
莫驚春吃過早食,衛壹和墨痕都跟著他上了馬車。
墨痕小心翼翼地將賀禮放到車座下的箱子,衛壹則是湊過來說道:“郎君……”他附耳在莫驚春耳邊說了些什麼,讓他眉頭微蹙。
墨痕低低說道:“郎君,可要我們……”
“不用。”
莫驚春沉思了片刻,搖頭說道,“會有人盯著。”
他的語氣有些淡漠。
“在水落石出前,沒人能動他。”
已經到了收網之時。
馬車朝著宗正寺駕去,中途墨痕跳下了馬車,如同一滴水融入了晨光裡,幾乎難以尋到他的蹤跡。馬車繼續滾動起來,車廂內,靠著車壁閉目養神的莫驚春說道:“今日陛下壽宴,你隨我入宮。”
衛壹應是。
說是入宮,這些隨車的小廝是入不得宮內,隻是會跟著馬車停放的地方暫歇。等主家歸來後,再照顧他們。
不過這一回莫驚春帶上衛壹,而不是墨痕的用意,也很清楚。
莫驚春不能保證陛下會不會突然發瘋,尤其是之前他還特特點過生辰……雖然他看得出來正始帝並不大在意,可陛下不在意,和彆人不在意是兩回事。
莫驚春就怕他出不來宮。
衛壹至少還能幫著遮掩,至於墨痕……
莫驚春睜開眼,看著馬車剛好停下來。
不多不少。
墨痕怕是猜到了。
畢竟是經常在近身跟前的人,要瞞住他們的耳目,簡直比登天都難。
…
這一次壽宴設在交泰殿。
今夜是宮中大宴,朝野重臣與皇家子嗣齊聚一堂。鎏金溢彩的華麗宮宇,載歌載舞的歌姬與那叮當作響的宮中樂章,無不是這場大宴的佐料。
杯盞交錯,歡歌悅舞。
靡靡宮殿中,奏著綿延不斷的樂聲。
端坐在席位上,莫驚春手裡拿著的酒盞,仍舊是第一杯酒。
那杯中的酒液,怕是隻去了一半不到。
他每一次都是小小抿一口,生怕酒意上湧。
今日的宴請,說是請文武百官,可實際上能真的坐在這殿內的,隻有紫袍以上的官員,至於身份稍低的,都在外頭的禦花園,但不管怎麼說,整個皇宮已經許久沒這麼熱鬨過了,就連太後也抱著大皇子出席,坐在正始帝側邊。
莫驚春又吃了一小口,左手邊是這些宗親大臣,右手邊自然是藩國使臣。
其實異族和百越這一次也派人來了。儘管兩邊確實是在交戰,可這時候派使臣過來,總歸是一種試探。
禮部安排得甚為妥當。
莫驚春漫不經心地想,這裡頭條條道道的事情太多了,可是端看剛才宴會開始時諸國的反應,也算是滿意。
禮部的黃正合雖然有些毛病,大事上還是靠譜。
方才在歌舞坊的舞姬跳過舞後,便有使臣操著一把不甚熟練的官話,說他們也有幾位美人要獻禮,想為正始帝獻舞一曲。
帝王可有可不有,見使臣上心,便應了。
於是使臣滿意地退了出去,自去安排不提,在他身後,也有個禮部官員陪著出去。
薛青淡淡說道:“他們怕是多心了。”
是的,薛青和莫驚春坐在一席。
這其實有些奇怪,因為大理寺和宗正寺雖然是九寺之一,可大理寺麵上還會比宗正寺重要許多,從前幾回,莫驚春和薛青之間總還是隔著幾個位置。
薛青:“是我讓他們安排的。”
莫驚春失笑。
薛青這脾氣,說這話硬邦邦得像是要來尋仇。
莫驚春:“大理寺卿特意來尋臣,可是有事?”
“從前的事情,多謝。”薛青驀然說道,倒是讓莫驚春驚了一驚。
他花了點時間,方才想起來,合該是正始帝莫名其妙給他牽橋搭線的那樁事,他當時就已經對薛青送回來的折子哭笑不得,卻沒想到薛青甚至會來親自道謝,這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薛青怎麼還記得?
莫驚春:“那可不是臣的功勞,當年那文章被陛下拿了去,也是陛下拿給大理寺卿,隻能說是碰巧,算不得什麼幫忙。”
他抿唇,想了想又說道:“若是大理寺卿有什麼想讓我幫忙的,儘可直說。”
薛青淡淡笑了,“宗正卿這是懷疑我想打感情牌?”
莫驚春輕笑,是,也不是。
薛青:“我隻是覺得最近京城內的動靜不大正常,想提醒一下宗正卿,萬事小心。”
莫驚春微蹙眉頭,端著酒盞的動作微動,下意識轉過頭來看薛青。
薛青:“宗正卿應該知道,之前謠傳科舉舞弊的人已經被捉了起來。雖然都關在了刑部大牢,可大理寺要摻上一腳,也不算難。
“那些人,涉及到的謠傳對象,有張千釗,有我,有其他諸位參與出題的大臣,獨獨是你……”
薛青總算轉過頭看著莫驚春,鷹眼般犀利的眼神讓人忍不住一凜,“獨獨宗正卿,本該是最置身事外的一個。”
卻因為和考生認識,反而變作最引人注目的一個。
莫驚春慢慢地啜飲了一小口熱辣的酒液,“多謝大理寺卿提點。”薛青將酒杯放下,抬起筷子夾了一根青菜,慢條斯理地吃完,然後再說話。
“也算不得什麼提點。”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
“小心。最近朝中盯著你的,可不少。”
莫驚春無言。
外頭,剛出去的使臣已經帶了幾個高挑的女子進來,這些女子無一不長得高大貌美,且皮膚異常皙白,身上穿著奇裝異服,與朝內截然不同,帶著異域風情。而在她們進來後,也有幾個抱著各式各樣樂器的樂師進來。
有人拍拍手,宮廷樂師和舞姬便退了下去,隻得了那幾個異域舞娘上前來,柔魅地朝著台上正始帝行禮。
莫驚春眼睛一瞥,發覺太後的手掌蓋住了大皇子的眼。
一時間想笑。
異域舞娘行了禮後,便開始翩翩起舞。
她們的舞姿張揚外放,異常鮮豔,如同幾朵跳躍的火焰在明快的節奏裡躍動。轉身旋開的舞裙漂亮至極,又像是怒放的鮮花。
這肯定是下足了苦功夫。
莫驚春欣賞地看了幾眼,然後低頭夾了塊肉。
這種宴席上的菜肴隻裝裝樣子,未必好吃,但是剛才端上來的這菜底下卻有蠟燭停著不斷加熱,反倒還留有三分餘味。
薛青已經吃下去好幾杯酒。
莫驚春還是頭一回看到嚴肅克製的薛青吃酒。
當然他在外人眼中,卻也是不亞於薛青的嚴謹人,他們兩個坐在一處,就連往他們那裡看去的人都少。
薛青:“陛下不高興了。”
正低頭的莫驚春一頓,慢慢抬頭,眼角餘光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
……還真的不高興。
他記起來薛青曾經是太子東宮的伴讀,儘管後來沒成,被送出去了,但對陛下的脾性也有些了解。
場下,載歌載舞的熱辣已經停了下來。
正始帝淡笑著拍了拍手,稱讚了南木國的使者。
然後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