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大一個禦書房,怎可能會有拳腳|交纏的聲音。
旋即他聽到了莫驚春的一聲暴喝。
衛壹哆嗦了一下。
完了。
他開始懷念墨痕。
今日墨痕怎麼沒跟著他一起入宮!
衛壹抽打著馬匹,帶著馬車飛快地在宮道上疾馳,那幾乎要甩飛的馬鞭看得出來他心裡的著急,顛簸的起伏正如同他眼下的心情。
郎君和陛下的關係融洽後,已經多久沒發生這種事了?
馬車內,莫驚春疲倦地靠在車廂上。
他的手指還在顫栗。
那是用力過度後的虛脫。
帝王每次發瘋時,那力氣都大得出奇。
早在莫驚春意識到皇帝瘋狂時,就清楚他掙脫不了。可是無法掙脫,不代表莫驚春不能反抗。他抓著紅腫的手腕,那袖口上滿是刺目的鮮紅,即便是他身上的雲羅香,還是遮蓋不住馬車內的血腥味。
莫驚春啞著聲音說道:“待會先家去,再去吏部。”
他這一身裝扮,無論如何都不適合出現在吏部。
“是。”
外麵衛壹扯著嗓子說道,帶著馬車衝出了宮門。
疾馳的馬車飛奔在天街上,花了比往常更快的時間回到了莫府。莫驚春緊攥著袖口的血紅匆匆地下了馬車,從閽室入了門。
他腳步匆匆回到莫府換了衣裳,這才重新去了吏部。
最近銓選和考功的事情已經讓整個吏部忙活不過來,正是因著這特殊的時間,藏於吏部內的灰色交易正在逐漸浮上表麵,莫驚春正捉著線索在查,一時間也分不了身。即便他剛剛在皇宮中遭遇了那事,卻還是得一頭紮入浩瀚的工作裡,直忙到傍晚,才暫時能鬆一口氣。
等莫驚春再回到家中,外院管事便急急來報。
“二郎,正有一位陳姓的女郎在花廳等候,大夫人正在作陪。”
莫驚春微訝,頓了頓才反應過來,這是陳文秀。
一般要來登門拜訪,需得提前給主人家下拜帖,這才能算是合規合禮,除非是關係極好的友人,不然是不能這麼率直上門拜訪。至少也得將拜帖遞給門房,等待門房轉交。
但顯然陳文秀是不可能有拜帖的。
她之所以能夠讓門房打開大門,純粹是因為之前莫驚春曾給了她一枚印章。
隻要憑借著這印章,若是有事,可以來莫家尋求幫助。
陳文秀也是靠著這枚印章入得莫府。
莫驚春到花廳的時候,大夫人徐素梅便笑著起身,“都已經是這個時辰了,我去廚房看看。”家裡哪裡需要她親自下廚,這不過是個退出的說辭。
不過即便徐素梅離開,這花廳內的門窗也是開著的,外麵站著墨痕守著。
陳文秀看著莫驚春,忙起身,矮身行禮,“妾謝過莫尚書的提點。”
莫驚春虛扶一把,笑著說道:“女郎特地登門,難道便是為此而來?”
陳文秀也便笑了,搖著頭說道:“道謝乃是順勢而為,妾確實是為了另外一事而來。”
陳文秀這些時日一直都住在女子書院。
她自從接下女子書院的事情後,就帶著柳紅柳綠一起過去。女子書院已經有了學生和夫子,如何教學倒是已經有了簡單的雛形,可是餘下的事情才是真的麻煩。如何統籌這麼多人的吃喝,睡覺,習慣,還有資金的支出和令人服眾……那些後勤的事情幾乎讓陳文秀頭疼得要命。
她還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要辦成一座學校,不是隻有老師和學生,再加上錢就那麼簡單就辦成的事。
陳文秀很忙。
但是她忙得有些快活。
女子書院裡麵都是小女孩,有的是孤女,有的是出事後淪落至此,大家大抵都是有著自己的苦衷。如今居然有了這樣的機會,哪怕要背負著外界異樣的眼光,可是在這裡吃喝不愁,還能讀書,對比著從前,已經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們異常珍惜這個機會。
或許最開始陳文秀是趕鴨子上架,可是在麵對著那樣一雙雙渴望的眼睛,她的心裡不自覺冒出了雄心壯誌。
她來到這人間走一遭,總得留下什麼痕跡,證明她來過,活過。
……不過,至少不是用她的命。
陳文秀:“柳紅和我說,最近女子書院的旁邊多了不少異樣的視線,有的應該隻是普通書生,但有些有點奇怪,已經派人在查。柳紅是陛下的人,這點倒是不必擔心。不過,莫尚書,您或許應該擔心您自己的安全。”
莫驚春叫墨痕去提點陳文秀,是為了保護陳文秀。
可卻是沒想到,陳文秀會主動登門,來讓莫驚春注意自己的安全。
莫驚春淡笑著說道:“女郎,如今我的身邊確是有人在時刻保護著,照此來說,我應當是比你要安全得多。”
陳文秀搖著頭說道:“如今誰都不知道我是生還是死,而且一路從靠近明春封地再到京城來,除非明春王的觸角還能還在京城活動,不然短期內,他想要找到我的蹤跡,卻不是那麼簡單。可是您不同,如今朝中的局勢緊|zhang,明|春王這個人心思陰狠多變,當初那些圖紙在他手裡也有一份,如果他真的將上麵的東西全部做出來的話,對朝廷兵馬來說也是不利。
“可莫廣生是個名將,有他在,明春王未必能討得了好去,隻要朝廷能夠拖延下去,等到朝廷這邊攻破了技術的難關,終有一日會壓著明春王再打回去的。如此來說,朝廷要的是拖延,可明春王要的是速戰速決。”
莫驚春這才是真正的訝異。
陳文秀說的話切中了要害,也正是如今朝中正在討論的事情。
她身為兩相爭奪的關鍵,比平常人更深入其中,也看得明白。
畢竟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明春王的性格。
“女郎說得不錯,如今最重要的,其實便是時間。”
如今戰事看起來是朝廷占據上風,這純粹是因為莫廣生指揮得好。他是個天生的將才,即便是看著危險重重的絕境,可是莫廣生總是能夠從其中爭奪出一線生機。
正是有著莫廣生在,才能夠在武器壓製下依舊取得這樣的勝利。
然,士兵的傷損卻是厲害得多。
所以時間,對雙方來說都異常重要。
莫驚春緩緩說道:“如今兵部,軍器監,還有各司都在抓緊時間,但你也知道,有的東西即便你能夠複述出來,甚至能夠重新再行指點,可是這是需要時間的。”
陳文秀沉重地點頭,“所以,明春王那樣的人,一定會使偏招!”
莫驚春失笑,陳文秀看起來對明春王的秉性半點信任都沒有。
陳文秀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王爺這些年在外的名聲那麼好,如果不是這一次,誰會知道他的心思呢?天下都認為他是個呆頭呆腦的木匠王爺,可是我在他的王府中看到不少各式各樣的兵器,那些都是他親手做出來的東西……這麼一個偽裝得十足的人,心思實在太過深沉。
“以我對他的了解,如果可行的話,他寧願派人刺殺莫廣生,擾亂軍心。但是莫廣生的武藝高強,而且身邊有不少親兵,軍營內又戒備森嚴,看著是危險,可也最是安全……如果不能夠從近處擾亂,那便索性斬斷外勤。”
她看向莫驚春,“有什麼比皇帝方寸大亂,更為利害的事情呢?”
莫驚春緩緩說道,那聲音透著謹慎和平靜,“我相信陛下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陳文秀還要再說,卻看到莫驚春露出寬和的微笑,從容不迫地說道:“女郎,這無需關心。”她從莫驚春的語氣裡覺察出另外的意思,猛地閉嘴。
陳文秀起身,露出完美的八顆牙齒,微笑著說道:“既然這樣的話,那我便先告辭了。”她匆匆行禮,欠身離開的時候,莫驚春讓墨痕去送她一程。
待花廳無聲時,莫驚春倒退了一步,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有些累。
經曆過這漫長的一日,莫驚春精疲力儘。
他的手指抵住太陽穴,正慢慢地揉著穴道,像是想要緩解抽痛的痙攣。
陳文秀的擔心是真。
而且她會冒著被正始帝盯上的風險,特地來勸慰莫驚春,可不是為了皇帝著想。
她是記掛莫驚春的安全。
畢竟如果不是莫驚春的話,陳文秀未必活下來。
正是因為她活下來了,所以她才更加清楚明春王會做什麼。如今沒什麼動靜,明春王或許會以為她早就在正始帝的暴虐下死去,如果知道她還活著,那莫驚春絕對會更危險。
……畢竟,如今陛下|身邊這幾個朝臣裡,能勸說他改變意見的,還有哪幾個?
一個許伯衡,再加上一個莫驚春。
這是擺在明麵上的。
正是因為陳文秀清楚明春王的性格,所以她才清楚,如果王爺意識到莫驚春對陛下的重要性的話,當真有可能對莫驚春下手。
……畢竟虛懷王的下場,正曆曆在目。
這會嚇破一些可憐蟲的膽子,可是對那些心比天高的人來說,他們更看重皇帝會這麼做的原因,而不是結果。
畢竟,在他們的心中,可從未想過自己會落到虛懷王的地步。
為了莫驚春的安全,陳文秀也得更加庇護自己,讓自己還活著的消息能藏得更長久一些。
她匆匆在墨痕的帶領下出了莫府,在閽室那昏暗的地方上了柳紅駕的馬車。她出門的時候,正有一位老大夫和藥童被帶了進來,他們一路去往大夫人的主院,小心翼翼地診斷起安娘的情況。
“大夫人,小女郎的身體已經大好,這便可停藥,莫要再吃了。”
“好,好好。”徐素梅抱著可憐巴巴的安娘,給她塞了一小塊糕點。
桃娘正站在邊上,也露出個歡喜的笑容。安娘的身子弱,這一年大大小小的病可生了好幾場,好在總是平平安安地撐下來了。
“大伯娘,趕明兒咱去城外譚慶山拜拜吧?”
秦大夫正收拾著東西,聞言便笑著說道:“若是再過半月,正好是譚慶山上的華光寺開嚴華會,若是這時候去,最是熱鬨。”
徐素梅聞言,倒是有些心動。
譚慶山上的華光寺確實是京城外最是聞名的佛寺,而家中這老大小都各有麻煩,到底也是得尋個時間去禮佛拜拜,祈求佛祖賜福平安。
“桃娘和安娘想去走走嗎?”她看著兩個姑娘。
桃娘的眼前一亮,笑著說道:“大伯娘真的要去嗎?”
安娘拍著小胖手,小臉蛋上滿是紅暈,“頑!”
她重重地用一個字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
兩日後,押送清河王上京的士兵遺憾地表達了王爺年邁,在路上水土不服,暴斃身亡的消息。
儘管有人傳聞當日清河王入京的時候人還是活著的,可是這沒根沒據的消息,壓根沒人會在乎。
鄭雲秀在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正在準備著嚴華會的拜帖。
家中已經決定要去華光寺的嚴華會,她尋思著要給幾個手帕交小姐妹寫信相邀,到時候一塊熱熱鬨鬨的,才更加有趣。
但是在聽到這消息時,她忍不住停下筆。
清河王死了?
她兩三日前,還在皇宮宮道上看到過清河王的身影,那時候他雖然看著疲憊不堪,可是怎麼都不可能夠得上暴斃。
鄭雲秀打了個寒顫,感覺膝蓋都涼了。
當日入宮的人都是聰明人,即便他們從這裡麵覺出微妙,卻是無人敢表露出來,隻將這事壓在心底,不敢外傳。
至於其他的朝臣……
清河王年邁,經過一番波折,在路上出事也不是不可能。
即便他當真是……
可他終究是要死的人,掙紮這個也毫無意義。
唯獨薛青在私下罵了幾句,但是麵上卻半點都不顯露。
不過清河王的事情過去後,倒是有另外一樁事,累得朝臣們略略上心。
陛下似乎不高興了。
說是不高興,那也有些奇怪……那更像是微妙的不爽利。
這兩日的大朝會上,正始帝露麵的時候,嘴角那紅腫的痕跡可是分明得緊,那赤|裸裸是被人揍了一拳!
如此大事,怎能不惹得朝臣吃驚?
莫驚春也是有些吃驚。
陛下連掩飾都不願意掩飾,就帶著那傷勢露麵。
儘管是臭著一張臉。
其實幾日過去,陛下臉上的淤痕不隻是紅腫,更有淤青。
但已經逐漸淡去,不是那麼明顯。
可再是不明顯,誰敢打皇帝?
許伯衡咳嗽了幾聲,“陛下,您臉上的傷痕是……”
在陛下不高興的時候,也唯獨這位老大臣敢於迎難而上了。
正始帝冷冷地說道:“寡人自己走在路上,不小心踩到石子摔倒的。”
如此荒唐無理的緣由,皇帝倒也是說得出來!
莫驚春:“……”
這話他怎麼聽著那麼耳熟呢?
難道陛下那些暗衛回報的時候,會將莫驚春說的每一句話都複述嗎?
許伯衡:“既然是石頭的鍋,那便不談石頭,談談百越當地百姓的安置……”他淡定自若地將話題引開,重新提起剛才的事情。
百越當地的百姓驍勇善戰,而且對王朝的統治仍有不滿。
這短短一二年的時間內,就鬨出不少麻煩。
正始帝坐在龍椅上,視線掃過莫驚春,悶悶說道:“不是讓當地的百姓遷出來,不再停留在本址了嗎?將他們當地的勢力全部打散,不許再凝結成一團,等到失去凝聚力時,他們便會認命了。”正始帝既然將百越打下來,就是抱著要地也要人的打算。
兩地的融合需要時間,卻也需要強迫的手段。
當初抗議正始帝手段的朝臣不敢再說話。
前幾年被打下來的那部分百越地盤,如今可比後來那部分其樂融融的多,歸根究底,正始帝的措施是沒錯的。
麵上看起來是強硬了些,卻是比柔和手段要好得多。
直接將當地的鄉紳勢力打散,將百姓遷移出去,再將彆處的百姓遷移過來,如此重複交叉,再過一二代,便安靜祥和了。
莫驚春站在殿中看著正始帝一邊說話,一邊悶悶不樂縮在龍椅上的模樣,莫名覺得陛下可憐又可愛。
陛下當然不高興。
莫驚春連著數日抗拒他的召見,就連莫府上的暗衛也加緊了巡邏,那拒絕之意流露於表。
正始帝怎麼高興得起來?
正始帝那懨懨的模樣看著委屈,可就在此刻,莫驚春的手腕尖銳地刺痛起來。
那上麵烙印的指痕在逐漸褪|去。
但還是在。
帝王的傷勢是在明麵上,而莫驚春的傷勢卻在身體上。
就掩藏在衣裳底下。
莫驚春捏著朝板的手微微下壓。
寬大的袖口滑落下去,蓋住微露出來的紅痕。
他心頭微澀。
這不過是最無用的心軟。
他所可憐的、心軟的這個人,才是最深沉可怕的凶獸。
占有欲和控製欲是那隻野獸的肥料,以至於其肆無忌憚的瘋狂滋長。
永遠沒有休止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