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辰密布,漂亮璀璨。
無月的夜晚,便是星辰的天下,那閃耀多姿的絢爛,總是讓人有種置身其中,卻被吞噬的恐慌感。
桃娘亦步亦趨地跟在莫驚春的身後,懷裡還抱著安娘。
安娘仰著頭在頑著莫驚春之前買的鈴鐺,仿佛隻要聽到叮當作響的聲音,便會很高興。
桃娘忍不住笑著說道:“她可真好哄。”就這麼一點東西,都能頑得高高興興,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在奶娘的懷裡,還是躺在阿姐的懷中。
莫驚春淡笑著說道:“從前,你對著魯班鎖,也是這麼上心。”
桃娘不好意思地彆開腦袋,“那隻是,小時覺得有趣。”她現在還是喜歡魯班鎖這些有趣的玩意,但不再跟少時那麼沉迷。
她這下意識的反應,倒是和莫驚春有些相似。
莫驚春:“小時純粹,大了,未必如此。”
桃娘輕聲細語地說道:“阿耶,似乎有些感慨?”
莫驚春緊了緊一直被握住的手指,仿佛這樣間隔久遠,熟悉的觸感猶在,“桃娘,越是年少時,才會越加純粹,難以掩飾。越是長大,通曉世事,知道的越多,便越容易被困擾。”
他不緊不慢地說著,然後搖了搖頭,“十歲,二十歲,三十歲,在同一件事上,會做出來的抉擇,是截然不同的。”
桃娘會因為“阿正”的存在,而接納大皇子。
可這選擇若是換做五年,十年後的她來做,未必會如此乾脆純淨。
桃娘若有所思,“是因為大了,看得多了,便容易害怕嗎?”
莫驚春笑了笑,“這是原因之一。”
桃娘抱著安娘走了一段,胳膊有些酸累,不得不將胖娃娃交給奶娘抱著,揉著胳膊,“安娘這才幾歲,都胖乎乎的。”
“不,胖!”
安娘聽到桃娘的話,氣壞了,“姐,壞!”
她雖然小,但可聽得懂“胖”這個詞,也知道彆人在說“胖”的時候,都在說她。
桃娘故意說道,“可是安娘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不成胖娃娃才怪。”
安娘呆了呆,小口張開半天,氣呼呼地轉過身去,一個腦袋紮在奶娘的懷裡,撅著小屁.股對著桃娘。
奶娘在忍笑,桃娘更是笑壞了。
莫驚春往前快走了幾步,輕咳了一聲,壓住上揚的嘴角。
“阿耶,前些時日,阿正與我說,陛下,可能要再娶,這可是真的?”
桃娘心裡藏不住事。
或者說,她在莫驚春的麵前,也沒什麼好藏著的。
不過她想要說的話,還是略帶試探的意味,所以在說出來之前,還是提及了大皇子說的事情稍作鋪墊。至於為何不改稱大皇子,一來是在外麵,二來,是因為阿正在信裡打滾撒潑,不肯讓桃娘這麼拉開他們的距離。
桃娘心憐大皇子的處境,再加上他歲數小,長得好看,總是輕易被他帶過去。
桃娘一邊說著大皇子的事情,一邊在心裡搖頭,桃娘啊,那可是個小黑芝麻團兒,可彆再隨便就心軟了。
莫驚春看了眼桃娘,揮手讓身後的人帶著安娘先行離開。
等到身旁隻有墨痕和衛壹在時,莫驚春的手指撫著腰間佩戴的玉飾,淡笑著說道:“因著阿正是皇子的身份,桃娘這便開始關心宮內的事情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少許揶揄,讓桃娘忍不住輕輕跺腳。
“我可沒喜歡……”她將最後那個詞吞下來。
不過這麼近的距離,莫驚春還是聽得清楚“陛下”這個詞。
莫驚春像是沒聽到一般,邁步往前走,緩緩說道:“於情於理,後宮多出一位皇後,是最為合適的事情。”
他是在教導桃娘,便也不藏著心裡的想法。
“眼下朝廷南征北戰,西北有異族,南麵有水寇,關內叛軍正在和朝廷大軍交戰,此番戰事若是長期拖延,容易起亂子,尤其是這朝中百官,雖然宗室被嚇破了膽,基本都蟄伏下去。偏生世家還昂著頭,被帝王沉重打擊……但陛下也付出了代價,險些出事。從這番種種,若不是帝王還留有子嗣,這一場,會更難熬過去。
“如果陛下的子嗣更多些,宮中又有皇後可以主持中宮,再加上妃嬪聯姻,和前朝百官的關係會更為緊密……”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說道,寥寥數字,便讓桃娘驚覺之前以為是風波的事,其實更是驚濤駭浪,一朝踏錯,便是滿盤皆輸。
所以,才會說正始帝行事極端,不是贏得徹底,便是輸得精光。
“那按著阿正的意思,難道是陛下想要再娶?”桃娘不知不覺陷入莫驚春講述的事情中去,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目的,也有些忘記了自己對陛下的不喜,“可是,這要選誰……”
莫驚春仰頭看著星辰,那絢爛的星河倒掛在天際,仿佛一張漂亮的畫布,讓人難以移開視線,“選誰不重要,除了皇後外,在世家,權貴,高官裡再行挑選,勻稱分布,既是互相牽扯,也在無形間關係更為緊密,那就合適了。”
再低頭時,他卻搖了搖頭,“不過,桃娘有一事,說錯了。”
桃娘疑惑地探頭。
莫驚春:“阿正的意思,不是說陛下要再娶,恰恰相反,是陛下,不願意再娶。”
桃娘微愣,突然看向莫驚春,像是不能理解。
莫驚春摸了摸桃娘的額頭,無奈笑了起來,“他明明知道你不喜歡正始帝,為何還會和你提起來?”
桃娘皺了皺小臉,“可能是無意間想起……”
莫驚春搖頭,“不,阿正其實比你想象得要聰明多了,你想想看皇家那樣的地方,他居然能夠離家出走,怎麼能算是普通呢?”尋常人想要刺殺皇帝入宮,可也不是簡單的事。
也是。桃娘想起皇宮的守備森嚴,大皇子……是怎麼離家出走的呢?
那絕不簡單容易,可大皇子還是成功了。
桃娘道:“他是故意提起?”
莫驚春道:“未必是真的要想做什麼,大概,是想借著你,給我提個醒。”
桃娘更加茫然,大皇子為什麼要提醒阿耶關於後宮的事情?
桃娘奇怪地說道:“就算是莫家,除了我之外,也沒有適齡的人。我記得從前有過選秀,是十三歲以上的女子都可……但我覺得,陛下不會要我的。”她心裡可清楚正始帝對她是什麼態度,彆說是入宮了……
說不得,陛下要的不是她,是她的命。
桃娘對正始帝的警惕態度,總好過不謹慎。莫驚春歎息了一聲,“又或者,是在告誡另一件事,除了魏王外,可能有人,也留意到了後宮這處境,是另有緣由。不過這些都是我隨口一猜,說不準什麼也不是。”
桃娘:“那阿耶,是怎麼看的?”
莫驚春沉默了半晌,他們已經快走到了田莊的儘頭,再往前看,說不準,就要走到後山去了。
莫驚春:“陛下,不會娶後。”
他的表情在暗色中,古怪扭曲了幾下,又恢複了平緩。
右手手指被他強行握住,即便是那似有似無的撩.撥,莫驚春都當作不存在。蜷.縮緊握的手指,用力到有些發白。
這句話,用儘了莫驚春十分的力氣。
與最後一絲信任的餘地。
仿佛言出,便為真。
桃娘好奇地說道:“為何?這是最得他利益的事情,不是嗎?”
莫驚春歎息了一聲,那濃鬱的情感化作這一聲輕歎,五味雜陳到了極致,分辨不出究竟是酸楚,還是甘甜。他的聲音輕柔,又像是有著一絲絲顫抖,幾乎難以捉住飄忽的痕跡,“年少愛慕,少年意氣最是容易炙.熱過頭,一旦燒到極致,縱是誰,都難以再回頭。”
悔不得,恨不得。
桃娘微蹙眉頭,正覺得莫驚春說的這話,有些過於深沉。
就像是,有些……感同身受?她的心跳不知為何狂躁起來,透著急切和畏懼,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捏住了她的心,讓桃娘的手指都不知怎麼抖了起來。
她舔了舔嘴,強迫自己露出一個微笑,急促地將自己原本的想法和盤托出,“阿耶,我原本,我原本提起阿正的事情,是想……是想問您,有沒有想過,要再娶呢?”
桃娘原本不會這麼直白,純粹是被剛才莫驚春的口吻給嚇到了。
莫驚春微訝,“桃娘?”
在桃娘回到莫家後,她曾經先後兩次提起這件事。
第一次,是因為她剛回到莫家,心中惶恐,生怕他這個做父親的,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爹。為此,莫驚春曾許諾自己不會這麼做。而第二次,則是桃娘的關切,她已經沒那麼患得患失,更希望阿耶不要獨身寂寞,若是有人能陪伴,便不會再有那種疏離的錯覺。
可是那會,莫驚春也同樣拒絕了。
莫驚春並不希望再娶。
莫驚春:“桃娘,阿耶從前與你說過,並沒有打算再娶。這話,並不是權宜之計,也不是用來哄騙你的。”他緩緩說道。
桃娘垂下頭,停下腳步看著自己的腳尖。
“您,有喜歡的人嗎?”
桃娘鼓起勇氣說道,“方才那話,是在說您,自己嗎?”
方才那話,那肯定不是上一句。
莫驚春明悟,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他的手指縮在袖口裡,那樣就看不出來那時不時的顫抖和隱忍,他剛想搖頭,但在看著桃娘單薄的背影時,還是長長歎息了一聲。
“沒錯。”莫驚春平靜說道,“我有過意中人。”
桃娘猛地抬頭。
莫驚春不疾不徐的嗓音溫和從容,像是這不過是不起眼的小事,“不過,我與他無法結合,也無法嫁娶。所以,桃娘,不必再記掛此事,我也不會再想起此事。”
意中人?
於莫驚春而言,能用這樣幾個字描述的人,必定是他真心喜歡的,異常看重的,無法忘懷的人。阿耶也會有那樣炙.熱的時候嗎?
桃娘下意識這麼想。
但在心裡某處,桃娘不知為何鬆了口氣。
不可以嫁娶……那至少說明,阿耶曾想過嫁娶的事情,罷了,阿耶不想要為此事上心,那就遵從阿耶的意思,往後,她也不會再想這些。
…
深夜,看起來靜謐的皇城內,正有巡邏的士兵在城根腳下來回巡查。除了更夫,和這些巡邏的官兵,其他人等都不得在街道上走動。
這已經到了宵禁的時間。
在城東那片非富即貴的地盤上,有一戶富貴的宅院落座在街尾,門房正半睡半醒地看著外頭,一個不小心就差點睡著了。
他嘟噥著摸了摸臉,自言自語地說道:“等回頭還是得準備些暖身的東西,不然這實在是太冷了些,手指都要凍掉……”分明到了初春,卻是冷得驚人。
他搓著手,無知無覺地看著一牆之隔,完全不知,身後那條道上,有個管事打扮的那男人,正帶著一個人匆匆地往裡麵走去。
後麵的那個人看起來極其低矮,不知道是從哪個地方進來的,至少不是從正門。他跟著管事不知道經過幾道門,最後走到了這座宅院最深處的地方,然後就看著管事低下倨傲的頭顱,輕聲細語地說道:“郎君,已經將人帶回來了。”
不多時,這道門被打開,身後跟著那個身高低矮的人立刻就竄了進去,而管家的卻沒有跟著進去,而是站在門口將門合上,而後就站在那裡,像是在戒備其他人的竊.聽。
即便是在自己宅院,這院落的主人,還是表現得異常謹慎。
“收到什麼消息了?”
說話的這個人看起來不太年輕,他的頭發有些稀疏。
透著花白的鬢發正梳得整齊,沒多少人能看得出來臉上的皺痕,那雍容華貴的氣質出現在他身上,倒也看得出來他的身份地位。
他的眉心緊蹙,像是時常擺出這副模樣,眉角和眼角更是連一點皺紋都沒有,想必平時都不愛笑。
在這樣的初春時節,屋內溫暖如夏,他卻仍舊穿著異常厚實的華貴衣袍,看起來非常怕冷。
這是鄭家的主事人,也是鄭雲秀的父親。
這進來的低矮的人匆匆看了一眼,便跪下來說話,“主子,魏王說了,此事太後已經否了,往後的事情,他不打算再插手其中。”
鄭天河的臉皮抽.搐了一下,陰沉沙啞地說道:“魏王殿下倒是跑得快,分明已經覺察到了危險,這才想著早早退出吧?”他的聲音陰沉沙啞,倒不是因為情緒,更像是身體不適,長期患病導致的鬱鬱。
鄭天河說話的時候,並沒有打算得到回應,那更像是一種大聲的自言自語,那個探子早就知道鄭天河的脾氣,壓根就沒打算說話。
等到鄭天河將可能的推斷盤算完後,他才緩緩頷首,“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是從太後那裡來看,魏王這一步棋是走不通了。或許,也不能再走。”
如果是真的,那太後這樣的態度,就很耐人尋味。
幾年前,太後可還是最希望陛下納妃的人,如今這轉變,或許說明,順其自然才是好事。強求……他一想起正始帝的所作所為,忍不住咳嗽起來。
“還有呢?”
鄭天河抽回心神,不緊不慢的說道。
那個人匍匐下來,繼續說道:“康家還有其他那幾家,似乎有些不滿……尤其是康家,康雨佳在明照坊意外出事後,他們恨不得要找上焦氏去,不過,暫時都被勸住了……”
鄭天河嗬嗬說道:“不滿?他們還有什麼不滿?能活下來,不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嗎?這一個個倒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可不想剛出來,就再被拖回泥潭。”
康雨佳出事,確實讓人意外。
和那件事有關的人,不管是在世家內,還是那些在天牢裡的人,其實明裡暗裡都已經被處決。至少在鄭家內,鄭天河已經確保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這是為了隱秘,也是為了承諾。
不管正始帝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們接到暗示,各退一步後,勉強算是相安無事。之前挑撥著莫驚春和朝官的行為也暫時停了下來,免得惹得陛下不高興。
畢竟……
眼下正始帝不動,是另有打算,卻不是真的動不得!
鄭天河長長出了口氣,感覺手指即便是抱著暖爐,還是非常冰冷。
他的身體自打出生就不太好,尤其是冬天更是得呆在屋內,嚴重的時候,甚至起不來身,就準備一腳踏入閻羅王殿。
這些年,鄭天河能活到現在,除了良醫好藥溫養外,正是因為他能屈能伸,知道命的寶貴。
不然,就跟那林氏……
想到這裡,鄭天河的臉色也忍不住陰沉下來。
鄭家,其實算不上特彆出名的世家。
潁川林氏的名頭,更在他們之前。
從前,林禦史等人在朝中也算是輝煌。可是不到幾年,經過這兩次清洗,這林德喜和林德明兩兄弟,倒是都前後腳沒了。
而且帝王采取的手段和措施非常正當,想要找出破綻,也不容易。
在失去了林德喜林德明後,林家想要再起複,可就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
鄭天河想了想,“我記得那一日,康雨佳出事後,聽聞康家在私下有找人去驗屍,嗬嗬,結果如何?”這不是世家會承認的事,也不文雅,所以康家在明麵上,是絕對不會承認此事的。
那人低聲說道:“結果出來了,確實是被溺死的。”
“溺死,而不是凍死?”鄭天河蹙眉說道。
“是的。”
那溺死,可就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