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帝揚唇笑了起來,透著一種矜傲的愉悅感,“你是真心喜歡上桃娘了?”
大皇子緊蹙眉頭,將唇抿得發白,“她是孩兒的朋友。”
小孩的聲音有點硬邦邦,透著難得的虛弱。
陛下的手指敲擊著方才的那一份文書,聲音裡透著高高在上的傲慢,半心半意地說道:“大皇子,今兒,寡人高興,便教一教你一個道理。倘若你有什麼上心的人或物,在還未有掌握與保護的權勢前,最好不要暴露在你的敵人眼中。”
敵人。
耀武揚威,凶殘可怕的巨獸宛如在盯著入侵自己領地的幼崽,正在思忖著是要將他當做食物撕開,還是直接拋出去。
大皇子明知道自己的想象異常可笑,卻不得不承受那宛如實質的威壓。
好半晌,正始帝才慢慢抽回視線,像是在趕人般揮了揮手,“莫府,是禁.區。其他地方,你要和桃娘怎麼頑鬨,是你們的事情。”
大皇子知道這是正始帝趕人的意思,默不作聲地站起來,行禮後走了出去。那速度怕是要比他來時還要快上一倍。等到他總算出了長樂宮,站在殿前喘息了一下,那急促而微弱的動作並沒有引來其他內侍的關注,而大皇子身旁的近侍早就在殿外等候,在他出來的時候,便趕忙迎了上來。
大皇子忍住回頭的欲.望,大步往前走。
他的心裡,隻覺得今日的陛下,總有些古怪。
可陛下什麼時候正常過?
大皇子在心裡怨毒的、憤怒的想著。
他的渾身情緒,在正始帝提及桃娘的時候緊張到了極致,直到眼下才緩緩放鬆。可陛下說得沒錯,在他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前,冒然將自己看重的東西暴露出來,並不是好事。至少,在正始帝的眼中,桃娘這個朋友,是可以拿來威脅他的器物。
大皇子的小短腿飛快地走著,情緒有些焦躁。
桃娘是他第一個朋友。
可以暢所欲言,不必在乎心中的束縛,不會因為家世而討好他,也不會因為出身而疏遠他,大皇子從未有過這樣柔.軟的感覺,讓他像是浸泡在熱水中,源源不斷的水流環繞著他,而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托舉著他的身體,讓他不會沉浸水裡,無法自拔。
即便這隻是個小小的警告……
大皇子的麵色微沉,他都要減少和桃娘的交往。
這是對桃娘最好的保護,不然……
在大皇子離開後,一直站在正始帝身後的劉昊才像是活過來一樣,悄聲說道:“陛下,大皇子怕是要被您給嚇壞了。”
正始帝無所謂地說道:“被寡人嚇壞了,總好過往後在外麵栽跟頭。他還是活著好些,要是死了,倒是有些麻煩。”
劉昊:“您先前不是想要讓大皇子和桃娘……怎如今,又變換了主意?”
正始帝冷漠的眼神凍得劉昊有些發寒,“寡人何時變更了主意?”
那劉昊就鬨不明白,陛下這是何意。
正始帝覺得劉昊這幾年怕是有些癡呆了,如此簡單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寡人不想讓他出現在莫府上,有問題?”他殘忍而冷靜地說道。
大皇子在莫府上留宿,兩次暫住的地方,都在距離莫驚春非常之近的距離。他不可能讓大皇子住在客房,那距離他的院子有些遠,大皇子的身份又有不同,離得近些,才更加穩妥。
然這登堂入室的做派,可著實引起了正始帝的不喜。
不過這話,陛下是不可能解釋給劉昊聽,隻是用眼刀挖開劉昊的皮肉,直瞪得他不敢抬頭,這才收回眼神,“不過,這也不是沒有好處。”
他懶洋洋地說道:“眼下桃娘和大皇子的關係,隻不過是簡單的朋友,充其量有些特殊。這樣的感情看似純粹,可是經不起外力的打擊,說不準那一日就斷了。若是有人阻撓他們的友情,讓他們生出同仇敵愾之氣,再有時間分隔……說不準,這所謂的友情,便會成為更曖.昧的情愫。”
劉昊在這裡聽著正始帝的侃侃而談,聽得一愣一愣的。
但他很快明白過來陛下的意思。
如今這兩人之間的年齡差距有些大,在桃娘的眼中,大皇子終究不過是個孩子。如果他們時時見麵,那既定的印象就難以發生改變,他們的關係,怕是要永恒凝固在姐弟朋友之上。
可若是久久不曾見麵,隻難得見上一麵,那種時光飛逝的衝擊感,便會擊潰那種感覺。再加上一致對外的同仇敵愾,確實會更加情比金堅。
劉昊疑惑地說道:“陛下,可是,誰來充當那個阻撓的人呢?”
正始帝傲慢地說道:“除了寡人,還能是誰?”
劉昊:“……”他怎麼覺得陛下樂在其中?
能給大皇子添堵的事情,陛下怕是高興得很。
劉昊在心裡腹誹,麵上卻是半點都不顯,快.手快腳地給站起身來,打算寬衣的帝王解這衣襟。隻是在動作間,劉昊敏銳地覺察到,在陛下的脖子上,似乎還套著一個奇怪的東西。
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那觸碰起來,是硬的。
劉昊心中一顫,在給陛下褪下稍顯厚重的外裳時,終究看到了陛下脖頸上的項圈,在白日看來,這道項圈其實是銀白色的,看起來甚至有些精致漂亮。如果這東西,不是出現在正始帝的脖子上,劉昊或許還會稱讚幾句。
可是眼下,他險些站不住腳,身子晃了晃,心中滿是駭然。
劉昊當然知道這器物。
這是他得了正始帝的吩咐,特地去打造的。
不管是這造型,還是上麵那尋常看不見的刻字,那都是劉昊盯著人做的。
他怎麼能不知道?
可是,劉昊以為陛下準備這東西,是給莫驚春準備的。
即便他那時候在心裡覺得陛下的行事確實有些極端變態,可他是正始帝的手下,自當是為了陛下著想,雖在心裡可憐莫驚春實在是倒黴透頂,才會撞在陛下的手中……
然他從未想過,這項圈,兜兜轉轉,居然會出現在正始帝的脖頸上!
這對劉昊來說,不亞於一場摧枯拉朽的風暴。
正始帝不耐煩地動了動肩膀,將劉昊的手甩下去,斜睨他一眼,冷冷淡淡地說道:“你在發什麼癔症?”
劉昊幽幽地說道:“陛下,您可嚇壞奴婢了。”
所以昨夜陛下出宮,便是為了這個去了?
他恍惚將昨夜的事情串聯在了一起。
正始帝原本並沒有打算要去見莫驚春,陛下近來忍耐克製的一麵稍顯薄弱,似乎還跟莫驚春有了矛盾,這讓長樂宮這幾日都是狂風驟雨,讓人忍不住害怕。
可昨夜臨近子時,莫府傳來了消息,說是大皇子出現在府上。
陛下在收到暗衛的口訊後,不多時便決意出宮。
如今想來,陛下怕不是被大皇子的出現……
刺激到了。
對於領地意識非常強烈的君王來說,自己的子嗣才是最需要仇視憎惡的存在。
正始帝壓根沒有要容納大皇子的念頭……
劉昊將有些飄忽的心神收了回來,連忙往前一步,幫著陛下係上腰帶。
若是這樣,那最危險的……
怕是昨夜陛下控製不住自己的欲.望,再度和莫驚春產生了衝突。
可是劉昊左看右看,還是不明不白。
這東西,怎麼就套在了正始帝的脖子上呢?
那是陛下自願的。
吏部內,踏入其中的莫驚春咳嗽了幾聲,用帕子捂住嘴,聲音有些沉悶。
小吏給他泡了熱茶,擔憂地慰問了幾句。
莫驚春笑著搖頭,吃了幾口熱茶溫暖身體,雙手順勢抱住茶盞,眼眸垂落下來,隻盯著這澄澈得有些過分的茶液。
剛開朝,事情是有些,但不至於年末那麼可怕。
該做的,該處理的事情,多數都趕在年前做完了,如今莫驚春看著身前這三兩的文書,心緒不寧。
他昨夜苦熬半宿,想來,是幾乎沒怎麼睡著。
他怎麼睡得著呢?
莫驚春隻要閉上眼,眼前就會再顯那幾乎讓人膽顫心驚的一幕。
那帶著屈辱意味的項圈,生生套在陛下的脖頸上。
而帝王絲毫不以為意,低下頭來磨蹭著莫驚春的鼻尖,而後抱著他慢吞吞地、極度溫存地做了一次。
那不是為了肉.欲的宣泄,更像是一種無聲無息的安撫。
分明,分明,這項圈是戴在正始帝的脖子上,可是受驚的人,卻是莫驚春。
他低下頭,恍惚地看著液.體中倒映出來的小小的自己,一時間無話。
正始帝在癡纏著他。
用貪婪的視線,得寸進尺的狂暴欲念,永不停歇的進取,還有層出不窮的惡劣手段……如能順心如意,那就算是再卑劣又如何?
左不過,正始帝從來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一旦看進其中,就巴不得滿心滿眼地霸占。
莫驚春的手指下意識摸了摸脖頸,停在脖子側邊的手,分明隻差了一點便要碰到,可是卻仿佛電擊一般彈了開來,僵硬地、緩緩地緊握成拳。
昨夜到了最後,陛下並沒有要求什麼。
他隻是將莫驚春用被褥團團包住,然後抱著挨挨蹭蹭。
他說,“不要怕他。”
陛下舔舐著莫驚春的脖頸,將白布扯得亂七八糟,舔著後脖頸愈合結痂的傷口,一遍遍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不要怕他。
莫驚春如果害怕的話,那許多事情,才有往回的餘地。
可他驚恐地意識到一個讓人痛苦的事實。
即便正始帝對他做了那些……超過界限的事情,莫驚春對陛下的情緒,也算不上恨。
又或者,其實是有。
可是愛恨糾纏在一處,複雜得像是被狸奴玩壞的毛球,怎麼也抓不出那卷起的線球……到底是從哪頭起,哪頭落。
莫驚春閉了閉眼,仿佛還能想起陛下的動作。
正始帝強迫著莫驚春給自己套上項圈,仿佛送上了束縛的器具。
而他,是如此自得其樂,自在其中
莫驚春的腳腕猛地刺痛起來。
那禁錮住腳腕的冰冷金環像是在昭示著什麼。
可是那種刺痛的感覺更像是莫驚春心裡長久抹不去的陰影,而到於今日,在冷不丁想起那金環的時候,那隱隱約約的刺痛被無形地抹去,變作是一種……更加平和的態度。
仿佛這東西,隻不過是一件普通的器物。
它能出現在莫驚春的身上,當然也能出現在正始帝的身上。
既束縛著莫驚春。
也同樣束縛著陛下。
莫驚春抱著茶盞的時間有點久,這茶水逐漸冷卻了,拿在手裡,還有點涼意。他將這茶盞放了下去,意識到,即便他再如何堅持本心,可是在陛下這般摧枯拉朽,幾乎魔怔了的情愛糾纏下,他終究是一點、一點地滑入深淵。
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局麵。
就在莫驚春驚覺這一點的時候,他也無比驚恐地意識到,他竟然在思考著……
或許,那項圈套在脖子上,有些許太硬了些。
換做是較為柔.軟的東西,會不會更合適?
莫驚春的手指冷不丁地抽.搐了一下。
他有點想吐,手指抓住素白的手帕,卻沒有任何的動作,他就像是一座沉默的石雕,逐漸逐漸地冰冷下去。
他早該意識到……
有些東西,是莫驚春可以堅持,還能繼續堅守下去,並且無法為之動搖的信念。那些,也或許是陛下喜愛的存在……可陛下和莫驚春的關係,卻是以一種無法形容的姿態,逐漸變得扭曲而瘋狂。
獨屬於正始帝的粘稠黑暗,一點、一點地侵蝕著莫驚春,將他活生生拖入陰影裡,正如同他當年所想。
公冶啟無恥又無賴地侵占莫驚春的周身,目視著他的步步後退。
每退一步,便往深淵再進一寸。
他就趴在底下望著。
——望著莫驚春什麼時候跌下來。(*)
如今,確實是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