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瓢潑大雨不止將地上跪著的人澆得濕透,將急匆匆趕來的莫驚春也打得渾身冰涼,方才騎馬而來的熱意早就被冰冷的雨水衝刷掉。他抹了把臉,翻身下了馬,好姑娘跟在他的身後瘋狂地甩著毛,但這雨勢並沒有停下的趨勢。
這一會的功夫,已經足夠他看清楚這宮門外跪著多少人,那些宮人自不消說,一眼看過去,劉昊和袁鶴鳴的身影倒是清清楚楚。
莫驚春攥著韁繩,輕咳了幾聲。
“臣莫驚春,求見陛下。”
他邊說著,邊在袁鶴鳴的身旁跪了下來。
“噅噅——”
好姑娘莫名其妙叫了起來,低頭咬住莫驚春的頭冠,然後低下馬脖子,一下子叼住主人的袖子,莫名其妙地要將他往後拖。這馬匹的力氣可不小,莫驚春即便在她動作時已經有了防備,但還是被好姑娘拖得往後踉蹌了幾下,身影險些不穩。
袁鶴鳴下意識抬手扯住那截韁繩,將好姑娘往邊上用力一牽。
他本以為馬會鬆開,卻沒想到,這刺激了馬姑娘的反應,她將那半截袖口咬得更緊,四肢用力!
咯嘣——
伴隨著一聲脆響,莫驚春右胳膊的袖子被扯得開裂。
袁鶴鳴:!
莫驚春的衣裳質地不錯,但好姑娘的牙口更好。
砰!
非常劇烈的一聲響。
莫驚春和袁鶴鳴都僵住,他們清楚這聲音是從何而來。在激烈的雨聲中,剛才這小小的插曲,就像是一場鬨劇。但是他們兩人停下,好姑娘可沒有停住,她撒開破布,踢著馬蹄擠到莫驚春和袁鶴鳴的中間,然後用蹄子推著莫驚春……很難想象一匹馬會有這樣靈巧的動作,任由是誰,都能看得出來,好姑娘是想將莫驚春拖走。
當初他們在譚慶山放走好姑娘,任由著她一路深入山林。
後來莫家人在譚慶山解封後,進去找了半個月,結果第十七日,這匹調皮的小母馬波登波登地帶著她的小夥伴自己溜達下了山,在中途還救起了一個差點摔落山崖的路人,結果正和莫家人撞上,給帶回家了,順便把那倒黴蛋送去官府。
好姑娘回來時,正是局勢較為緊張的時候,莫府的巡邏也增加了不少。結果這匹本該好吃好住被大加褒揚的小母馬在外麵野慣了,硬是每天都逃離馬廄,然後還跑去跟著家丁巡邏。她的脾氣很好,沒亂來;但她的脾氣也很臭,不喜歡彆人給她洗澡,還是等一切都結束後,莫驚春拖著身體回家,第二天暈頭暈腦爬起來給她洗刷了一遍。
那時候的好姑娘就有點跟現在一樣,太久沒見,所以一邊拱著莫驚春,一邊又往他身上蹭,弄得他一身都是水。
但現在大雨滂沱,打得人幾乎撐不開眼,馬匹的嘶鳴和馬蹄踢踏的聲響,吵成一團時,莫驚春不得不哭笑不得地伸手將手抹開眼前的水霧,然後從地上爬起來。
顯然他這狼狽的姿勢,是阻止不了一匹馬突發的保護欲。
就在莫驚春摸上好姑娘的腰腹時,他聽到正始帝的話。
“你覺得寡人會傷害他?”
陛下這話是對著誰……
莫驚春微愣,忽而意識到,陛下這話,是對著好姑娘的。
就在這慌亂的時刻,正始帝已然走到台階上,站在頂端冷冰冰地看著好姑娘,那聲音聽起來還不算嚴重……實際上,莫驚春其實也沒想到他入宮時,會這麼湊巧剛好趕上正始帝發怒的時刻,他原本趕著入宮,是生怕此事已經有了動靜,又或者是陛下有了打算……
這般巧合的事情,堪比莫驚春入宮時撞上瓢潑的大雨。
“陛下,”莫驚春感覺砸進衣服裡的雨水冷得人發寒,他抹了把臉,“她隻是……”
“它,她隻是在懷疑寡人。”正始帝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像是真的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樣,如果不是他的手中正拿著一把非常可疑的佩劍的話,“寡人隻是有些好奇,她是不是真的能感覺到殺氣?”
正始帝露出一個溫和到極致的笑容。
可與此相反,好姑娘突然撅起馬蹄,那模樣像是要踢人。
莫驚春一把攥緊韁繩,伸手安撫著她,與此同時那種如同針紮的刺痛感也隨之而來,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正在刺激著莫驚春的周身。
是對危險的極端恐懼。
人是如此,好姑娘當然更明顯。
她執拗地擋在莫驚春的身前,就如同當初在譚慶山一樣。
莫驚春歎了口氣,他又道,“陛下。”
他這一聲,可比之前的嚴肅,又變得溫和了許多。
正始帝的聲音聽起來冷冰冰,“您為了一匹馬來勸寡人?”
又好像是有點委屈。
莫驚春無奈地捏了捏鼻根,突然說道:“臣有點冷。”
這話南轅北轍,甚至和剛才的話一點都搭不上。
但是莫驚春說的是實話。
他是有點冷。
即便這是在春日,可是莫名其妙澆了一頭雨水,現在還持續站在雨中,誰人感覺不到那冰涼的寒意?
莫驚春都覺得他連骨頭縫都冷透了。
正始帝偏了偏頭,神色微動,下一瞬,他抬抬腳,從台階上走了下來。
“陛下,不可!”
劉昊焦急得起身,下意識就要攔在正始帝的身前,畢竟剛才好姑娘多暴躁,他們是看在眼裡的。要是正始帝冒然接近這匹馬的話,誰能保證不會被馬攻擊?
隻可惜劉昊這膝蓋已經受傷,再跪了這一會,起身時險些栽倒在地,還是被正始帝一臉嫌棄地勾住,麵無表情地說道,“滾下去上藥。”他在救了劉昊後又隨便地推開了他,然後走入了這片漆黑的雨幕中,越過好姑娘——
是的,越過好姑娘。
這匹原本正保護欲高漲的馬匹似乎在短短的時刻內就安靜了下來,此時此刻正溫順地貼在莫驚春的手臂邊,壓根沒有剛才的狂躁。就好像她先前的過激反應全部都是他們的幻想,而唯一真實的是正始帝伸出手,用沒有拿劍的那隻手抓住了莫驚春衣袖破裂的那隻胳膊,然後拖著他往長樂宮走。
好姑娘沒有之前那麼激烈的動作,隻是莫名地打了個噴嚏,然後無所事事地甩了甩尾巴。
儘管這時候,濕透的尾巴已經有些甩不起來了。
但莫驚春被正始帝叼進長樂宮前,還來得及再說一句“勞煩照顧一下她……”,但可惜的是,這話還沒有說完,那殿宇的門就猛地關上。
這座宮殿的主人顯然很不希望任何人在這時候打擾他們。
劉昊皺著眉頭打量著殿前跪著的人,半晌歎了口氣,“來個人……都愣著作甚,都爬起來,杜文,你帶著好姑娘去休息。還有其他人,去準備沐浴熱水,還有各類衣裳,吩咐廚房,準備宵夜……”他將一切都吩咐下去,然後才想起自己還傷著的腿。
在還沒有想到之前,劉昊都忘記這疼痛,結果一回想起來,就忍不住齜牙咧嘴,疼得倒抽了好幾口氣。
袁鶴鳴歎了口氣,“不如謝謝我,我已讓人去請了太醫院的太醫。”
按理說,宮人是沒有資格被太醫看診,隻得尋那些普通的醫官,不過實際層麵上,遵守此事的人並不多。就算是劉昊照著規矩去,太醫院輪班的太醫也隻會忙不迭地過來。
他們兩人已經挪到了不會被雨水淋到的地方,兩人身上都濕.漉.漉的,隻是一時間還沒有精力去管這件事。劉昊用袖子抹臉,感覺擦得更濕,發出一聲惱怒的歎息,“是誰去通知太傅的?”他近乎自言自語地說道。
袁鶴鳴不是要故意去偷聽劉昊的話,但是他們兩人站著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他接了一句,“誰也沒有去通知。除非你有什麼,陛下不知道的手段。”
劉昊嗤笑,“你覺得我會有?”
袁鶴鳴擰著袖口,皺著眉擰下一大把水,搖著頭說道:“那就是他們兩人心有靈犀,不管是陛下還是子卿。”
劉昊覺得這個可能比之前還不靠譜。
“你覺得,陛下會……”劉昊在說出這話後,猛地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這話不合適。
袁鶴鳴也知道,所以他權當沒有聽到這半句。
劉昊在心裡歎氣,如果莫驚春沒有在今夜入宮的話,那會發生什麼呢?或許在明日天明還未到來的時候,陛下就已經會下令,將查出來的名單羅列出來,將上麵的所有人都……劉昊不去想那可能會有的屍山血海,而是沉下心來細思,莫驚春入宮後,該如何抹平那些會有的亂七八糟的謠言?
此時還未到宵禁,莫驚春入宮肯定是急急騎馬趕來,知道他入宮的人不在少數。
如果是平時也就罷了,可是眼下正有那歌謠在吊起各方的胃口,那不管此事與此有沒有關係,都會惹來非議。而對正始帝而言,這無疑是在帝王的凶暴怒意上添油加醋,保不住就要鬨出大事。
他需要去解決。
劉昊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袁鶴鳴感受到劉昊身上勃發的怒意,如果了解他的人,就會知道,劉昊素日裡看著很溫和,可實際上他確實是個陰狠毒辣的人。如果他沒有半點能耐,是不可能站在正始帝的身旁,牢牢把控住這個地位。
儘管正始帝對劉昊的態度與彆的宮人有些不同,更為優待一些。可是踩高捧低,將還處在高位的人拖下去,然後取代他的位置,這是皇宮內久久不會更變的規律,沒有身處高位的本事,就坐不穩這個位置。劉昊這幾年在正始帝的身旁,不僅沒有受損,甚至還掌控了更大的權勢,這足以說明他自己的能耐,以及正始帝對其的信任。
而對於這信任,劉昊總該有所回報。
袁鶴鳴摸了摸冰冷的下唇,遲疑地說道:“陛下應當……”
“那就隻能祈禱太傅能勸說陛下了。”
劉昊沒有等袁鶴鳴說完。
他也清楚這個時候,袁鶴鳴會說的是什麼。
袁鶴鳴心裡湧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就好像這個朝廷的危亡就壓在了莫驚春一人的身上。可古怪的是,這其實隻是一些微不足道……又或者說,一場還可以平息的危機,他又為何有這樣奇怪的感覺?
他揉了把臉,這才想起來他們都一身濕.漉.漉的,“……如果沒有莫驚春的話……”
這句話,被袁鶴鳴堵在嗓子眼裡。
今夜未儘的話語,實在是太多太多。
…
莫驚春立在長樂宮中,正有些著惱地看著自己一身濕漉的痕跡,已經將宮內鋪滿的地毯弄得有些淩亂,那些一個個砸下去的小水坑,讓他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懊惱。
正始帝瞥了眼莫驚春,知道眼下夫子正陷入他對整潔的癖好中。
他無所謂地踩著地毯,赤腳,然後走到衣櫃處。
正始帝的靴子灌入了濕冷的雨水,那看著隔水的材質,想當然地也從內部無法排開那些水痕。
入殿後,他就踢掉了那雙冰冷的靴子。
“如果你把靴子脫下來,會更好些。”
正始帝取著衣裳回來的時候,正看到莫驚春將袖口卷起來,露出白皙的手腕和胳膊,在袖口疊在一處的地方,正有一個看起來蜿蜒的傷痕,是在譚慶山那一次落下來的。在出事後,正始帝曾有一次扒.光了莫驚春的衣服,然後在通透明亮的燈火下一點點地檢查著莫驚春身上任何新增的傷痕,然後也記住了他們的由來。
莫驚春:“可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正始帝便打斷了莫驚春的話,“除非夫子想得風濕,還有,整個長樂宮,難道就找不出一雙可以讓你穿的鞋子嗎?”他有點不耐煩地看著莫驚春身上濕.漉.漉的衣裳,頗有種要是現在莫驚春不挪動他的腳步去換衣服的話,他就要親自扒下夫子的衣裳然後為他換衣服。
這本該是有些觸犯人的話,可是莫驚春卻突然笑了起來。
還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意。
莫驚春嘴角勾起的弧度,讓正始帝忍不住貪婪地看了過去,汲取著其中真摯的笑意,“寡人方才的話,有哪裡可笑?”帝王故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惱怒。
莫驚春抿住嘴角,淡笑著說道:“陛下可以找找鏡子。”那種又凶又惱又沒半點凶殘的怒氣,隻撓得人心癢癢的。
他將另一隻胳膊的袖子也擼了起來,確保不會再有濕水濺落,這才取過正始帝遞來的衣裳,踱著步朝屏風後走去,“陛下,我想,您也得給自己換下衣裳,然後,還有鞋。”
正始帝低頭,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腳趾。
他覺得有些奇怪。
就在半個時辰前,正始帝還在長樂宮內發火,他暴戾的怒意砸了小半個宮殿,然後又將一群人趕出去宮外,儘管他並不想在宮外看到一群人跪著,煩人得緊。但顯然陛下那凶殘的惡意讓他們壓根不敢走開,一個個杵在那裡就跟棍子似的。
而他的好夫子不知道是從哪裡得知了他的暴怒,或許是在那隻不知來頭的精怪哪裡……
莫驚春趕來了。
好姑娘還是一如既往地敏.感,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便覺察到了長樂宮的危險,壓根不想莫驚春踏入長樂宮內,為此還不斷騷擾夫子,以至於他出去的時候,便看到那雜亂的一麵。
不可否認,正始帝是故意的。
帝王便是故意散發出自己毫不掩飾的瘋狂殺意,故意刺激著那匹敏銳的好馬,他知道過度的時候會發生些什麼……
然後莫驚春無奈又可憐地叫道,“陛下。”
正始帝心裡打了個機靈。
他走入了那片雨幕中。
——陛下。
莫驚春在叫他,正始帝在心裡衡量,一種柔.軟到幾乎不存在的力量包裹住了暴戾瘋狂的情緒,將它們一團團包裹在一起,分而劃之,然後逐漸侵蝕掉那裡麵極其負麵的情緒……
這樣不公平。
正始帝麵無表情地想。
他站在有些狼藉的長樂宮內,冕服濕透,雙腳赤.裸,冠帽還有些歪倒,但是先前幾乎席卷了一切的暴怒在逐漸收歸於理智。
他仍然憤怒。
正始帝能夠覺察到暴戾凶殘的陰鬱仍然蟄伏在表皮下,隻待著隨時便蠢蠢欲動。
可是正始帝不再跟之前那樣偏激。
這也是正始帝從好姑娘身旁走過,她卻沒有任何的反應,甚至還有些興意闌珊的緣由。
這不公平。
正始帝沉默地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