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昊從公冶啟的身後遞過來一份被血染紅的訴狀,恭敬地雙手奉上。
帝王懶洋洋地站直了身,彈手抖了抖訴狀,漫不經心地看向上頭的字據,“竇遠,竇何唯之子,參與了譚慶山之事,僥幸逃脫。他聰明狡詐,預備在下一屆科考的時候下場考試,又與眼下新的竇氏宗子沾親帶故,還與你,鄭天河,更是忘年交……瞧瞧這身份,是不是充滿了各種有趣的組合?”
正始帝臉上掛著笑,還不如不笑。
笑得可是滲人。
“他親手寫的訴狀,你看到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呢?”他嘻嘻笑,踩上鄭天河的胳膊,碾壓下去,“是覺得有趣,還是在預料之中?”
他像是極其高興那樣,笑彎了腰。
“還是覺得,當真如你所料,莫驚春與寡人,可真是藕斷絲連?”
最後四個字,正始帝每吐出一個字眼,都愈發用力,直至最後,幾乎踩斷了鄭天河的胳膊。鄭天河疼得幾乎要滿地打滾,可惜的是,他偏是無法動彈,畢竟他的腳板正被鐵釘紮穿在地上,兩隻腳任由是怎麼掙紮,都隻將傷口撕扯得更開。
鄭天河清楚陛下脾氣暴虐,卻從未想過,掩藏在其表皮底下,更是個無法無天的瘋子。
如果是正常人,怎麼可能會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生生捏造一個罪名,將他給抓入牢獄中?再是愚蠢的人,也應該看得出來此事存在的矛盾吧?
更不用說,如果有心人去查探,難道他們會查不出來莫驚春和此事的乾係嗎?竇氏死傷了幾個嫡係血脈,他們難道不會為此瘋狂?整棟宅子裡燒死了將近三十來人,除開那些賤命一條的奴仆,餘下的那些,一個接著一個,可都是世家出身!
陛下究竟又有什麼倚仗?
難道就不怕他們……
“咳咳咳……”
鄭天河被靴子踢中心口,疼得直打哆嗦,差點沒厥過去。
正始帝漫不經心地說道:“啊,好教你知道,經過你的刺激,眼下朝廷內外,皆知道,寡人對夫子求而不得,愛而不舍,為了一個男人,瘋得徹徹底底。”靴子不安分地動了動,像是某種有趣的反應,“而這一切,都有賴於你之前的推波助瀾,這才讓朝臣百姓的心裡,接受得更快。哎呀呀,這麼說來,寡人豈不是,還要感謝鄭大家主才是?”帝王故意拖長著嗓音,含著字詞說道。
那曖.昧有趣的模樣,仿若他當真是這麼想的。
鄭天河竭力抬頭,呼哧出來的熱氣拍打在地上,掙紮著,蠕動著,像是要說些什麼。正始帝嫌惡地擺了擺手,讓劉昊上前,將堵在他喉嚨嗓子眼裡的破爛布團給抽了出來。
“咳咳咳咳咳……”
他咳嗽得眼淚和血沫都要飛出來。
“陛下……”鄭天河的聲音裡儘是怨懟和憤怒,“您如此折辱臣,這是在視世家於無物嗎?”
“啊。”正始帝自顧自感慨了一聲,搖著頭對劉昊說道,“就總有這麼一些人,回望過去的時候,隻看到了祖上光榮,便想著這般榮耀等身,可以流傳百年千年,卻是從來都沒有想過,麵子裡子,是靠自己掙的,而不是靠著先輩的榮光蹭的。”
誰人都是焦氏嗎?
焦氏能活,是因為他們知道變通,知道什麼是能為之事,什麼是不可為之事。但是這群已經享受了這般多利益的、且自持甚高的世家子們,當真會知道嗎?
吃進去的東西,他們怎甘願吐出來?
“那些都是先輩留下來的榮光,我等更是苦心孤詣,方才維持住這等門楣,落在陛下的嘴中,怎麼便成了貪圖之事?若是有朝一日,連這皇室都是天下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難道陛下便認為,需要拱手將自己的血肉奉獻出去嗎?”
鄭天河叫得撕心裂肺,怒目圓睜。
正始帝瞧著他都奄奄一息了,怎還有這麼多的力氣說話,著實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拆開他的胸骨,是不是能看到一顆和康王一樣的心?至少,之前秦王的內臟,是看得正始帝有些嫌棄,隻覺得人廢了,這心肝便也黑透了。
“那和寡人有什麼乾係?”正始帝接過劉昊遞過來的手帕,開始漫不經心地擦拭著手指上的血痕,但可惜的是,這越擦,就變得越發臟汙,這讓陛下瞪了眼劉昊,隨手將這手帕再丟了回去,“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他舒展著身體,將妨礙他動作的冕服脫了下來,拋在了架子上。
正始帝在笑。
“百姓不需要皇帝的時候,自然也是皇室需要消弭的時刻,爾等怎麼就不懂這個道理?”他抓住鄭天河的頭發,像是拖著一條死狗,將他拖動了一點距離,“世事總會變遷啊!”
“啊啊啊啊啊啊——”
鄭天河慘叫起來,他的腳,他的腳他的腳他的腳……
他痛得腦子裡似乎隻剩下這幾個字在盤旋,整個身體都在抽.搐,眼淚鼻涕都掉了下來。
“哎呀,”正始帝頭疼地停了下來,露出個飽含歉意的微笑,“對不住了,剛剛動手的時候,居然忘記了此事,不好不好,可彆連腳都廢了。”
他非常虛偽地讓劉昊去拔出釘子,然後這才將鄭天河拖到鐵架子上。
……其實這些都可以讓獄卒來做。
可是正始帝從來都是更喜歡親力親為。
他看著耷拉著腦袋,身體還在一抖一抖地抽.搐的鄭天河,屈起兩根手指晃了晃,身後的劉昊趕忙上前一步,欠身:“陛下。”
正始帝:“那個什麼來著,之前追殺成家的那批人,情報不都調出來了嗎?”
“正是。”
劉昊畢恭畢敬地說道:“先前,魏王已經肯定過這份名單。”
“咳咳咳……”
鄭天河悶悶地咳嗽起來,緩緩地看向正始帝。
帝王朝著他偏頭一笑,下一瞬抓住他的腦袋狠狠地往鐵架子上一貫,笑吟吟地說道:“是不是在猜,為什麼寡人用這樣荒謬的理由將你抓進來的時候,為什麼一貫嫉惡如仇的薛青居然會同意此事,正在想著,為何偏偏,正是天牢?為什麼,從一開始,你自詡什麼都沒有泄露,卻還是落得這個下場?”
正始帝嗜血地獰笑起來。
當然是有人,早早就將其供了出來。
…
魏王被人攙扶著,急匆匆地回到了王府。
他的動作看著有些疲軟,即便是身邊有著得用的侍從,但還是顯得吃力。魏王妃聽到消息的時候,正也被侍女扶了過來,急切地說道:“王爺,您不是決定要在京城定居,為何突然要離開京城,回去封地?”
對他們這把老骨頭來說,住在哪裡,早就沒有差彆。
他們數年前因著先帝駕崩,回到京城後,便已經打算在京城落腳,封地上的事情,則是交給子嗣在處理。他們已經年老,手上又沒有兵權,之前在朝廷削弱宗室權勢的時候,魏王他們正是第一批主動倚靠皇室的宗親,不管從哪個角度講,他們都不可能與皇室為敵……頂多,頂多是加上之前魏王一直鍥而不舍,希望陛下再娶。
然此事,也隻算作是魏王多管閒事,怎麼都不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可是如果不是大事,魏王怎麼會這麼行色匆匆?
魏王妃和魏王這麼多年夫妻過來,從他這倉促的言行中看出了極大的不妥。
“王妃,你便莫要多言,聽本王的勸,今夜落鎖前,必須要離開京城。”
魏王的態度堅定,甚至可以說得上狼狽。
這可怎生得了?
一個偌大的王府,就算是將底下的奴仆賣了命地使喚,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收拾完行囊離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主事不知雜務多,老王妃即便是要聽魏王的勸,也在他這荒謬的言論下搖了搖頭,再三與其爭辯,才將時間拖延了三日。
入了夜,魏王府還是燈火通明,各色的奴仆穿行其中,正在打理著各處的行囊。
而正院,卻是安靜得離譜。
屋內,隻得魏王和王妃兩個人。
王妃冷著臉看他,優雅大方的臉上透著淡淡的怒氣,“王爺,今兒您不將事情說個清楚,咱們便誰也彆想走。”
魏王歎息著看了眼老王妃,一起生活的老妻早就看出他的不妥,不過因著他今日的舉動,才終於沒忍住問出了口,但在魏王心中,還是有些猶豫。
好半晌,他伸出兩個手指捏住了太陽穴,用力揉了揉,陰沉地說道:“追殺成家那兩小兒的人中,也有公冶一緒的一份。”
公冶緒,王妃的臉色變了變,一下子想起來這是誰。
她當然清楚不過,這名字……
是她的小兒子。
難道說……
魏王妃猛地抬頭,“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當初王爺冒然說要搬到京城,其實壓根就不是為了你話裡所說的那些,那些換個地方落腳的說辭,而是為了在東窗事發的時候,能夠第一時間安撫住陛下?”
不然,他們在封地的日子更為自在,為何要巴巴到京城來!
“是,也不是。”
魏王感覺就像是老了十歲,頹廢地坐在椅子上,徒然地說道:“當初,本王在覺察到他的所作所為後,就派了侍衛去阻止他。本王並不知道那輛姐弟究竟是誰,是在將三兒抓回來後,才隱約知道了前因後果。”
適時,不管是魏王還是公冶一緒,都沒有想過那會是成家人。
因為當時這兩姐弟用的都是化名,而按照公冶一緒所說,他是用另外一種手段,得知了他們身上有著太.祖令這樣的東西。
太.祖令……那可是太.祖令。
即便是魏王,在知道此事時,都曾下意識閃過一些不甚美好的念頭。但是最終全部都被壓了下來,魏王讓人悄然送走了那姐弟兩個……
“三兒說他不知道,但他真的不知道嗎?至少若是願意去查,他們兩個不過是普通人,三兒又怎麼查不出來他們的身份?”魏王歎息了一聲,不過是心中懷有貪念,便說服著自己無視了疑竇,就好像這樣一來,自己也當真是無辜,“總之,成家這樁事情,魏王府到底是插手了。”
就算魏王最開始不知道,後續的插手,也是乾涉。
在處理好首尾後,魏王順便也將他們的痕跡都抹去了。
可是那一夜……
魏王打了個寒顫。
就是正始帝親自蒞臨魏王府,而他那些蠢笨如豬狗的護衛卻一點都不知道的那個夜晚,正始帝取出了更多的證據……關於公冶一緒針對成家後人的事情,以及他在被魏王警告後,還是曾試圖去追查過成家人的下落。
這便是魏王所不知道的事情了。
魏王很失望。
不知道是對看著聰明,卻據不聽話的三子,還是對這個眼線布滿天下的帝皇。
他總覺得,陛下和先帝,有些不太一樣。
老王妃臉上的驚訝已經逐漸淡去,變得更近漠然,她開口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初王爺在京城落腳後,跟鄭家走得那麼近的原因……也是因為三兒吧?”
公冶緒和鄭天河,本是友人。
不然魏王府和鄭家沒有彆的交集,為何魏王要去與鄭天河商議陛下後宮、以及莫驚春和陛下曖.昧的關係?
魏王又不是那麼閒得無聊。
是鄭天河,在魏王入京後,借著公冶一緒的關係,結交了魏王。
更是在數年間的來往,而逐漸變得親近起來。
這件事部分,或者說絕大部分,都有賴於鄭家在坊間的捕風捉影。
老王妃壓低著聲音氣悶地說道:“妾身當年就與你說過,莫要插手去管那麼多閒事!管他莫驚春和陛下的關係再是如何,難道對我們還能有什麼影響?即便他們愛得死去活來也好,他們下一刻便恨得對方去死也罷,您為何偏是要乾涉陛下後宮的事情?”她用手抵.住額頭,隻覺得滿胸腔裡都藏著火氣。
這對老王妃來說,何嘗不是另一種刺激?
她總是不得不擔心,這一次魏王入宮去了,會不會差點就回不來?太後就算再支持,可是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當年張家借著太後的名頭胡亂作亂的時候,可曾看到陛下容忍過?
康王,秦王,虛懷王……
這些王爺的死,都和京城有關,這在老王妃的眼中,已然象征著京城是個不祥之地。
魏王歎了口氣,他隻是因著從前先帝的緣故,多少有些照料罷了。
他不想再提陛下的事,轉而說起了彆的,“這坊間的歌謠傳聞,要說和鄭家有關係,那就太低看鄭天河了,此事和他沒關係。但要說他沒再其中推波助瀾,那也必定不可能。城東出事,那一把火燒死了二三十人,全部都是當夜,那一首暗指莫驚春的歌謠誕生時,在場的所有人。”
王妃倒抽了一口氣。
正如袁鶴鳴所追查的那樣,這些人,這首歌謠,從一開始誕生,便是沒有任何人操控的前提下,出於某些人的惡意,或者說根據京城的傳聞信手拈來,這才融合在歌詞中,逐漸被人傳唱了出去。而後來為何會有那麼廣的流傳,也恰恰是平康坊的獨特性,以及世人對於捕風捉影的八卦異常熱衷的緣故。
若是沒有禍根,那便從源頭連根帶起。
而後,這其中推波助瀾過的人,正始帝自然一個都不會放過。
他之所以深夜來訪,是礙於老魏王當真是一無所知。也是因著魏王的作為,起因是因著他與先帝的情麵,所以才希望正始帝能夠傳宗接代……
陛下雖然瘋癲,但也不是是非不分。
但是,魏王沒事。
可是公冶一緒呢?
為了公冶緒能活命,魏王隻得犧牲掉鄭天河。
或者說,更多的人。
他的良心難免不安,畢竟成家的事情已經鬨得滿朝皆知,要是公冶一緒被供出來,那必定是大辦特辦。而當初魏王查到的消息裡,可不單單隻有公冶一緒一個人……
畢竟,公冶一緒有野心是一回事,但他又是怎麼注意到那成家姐弟?
成家隱居的地方離魏王的封地可遠得很,成家姐弟在此之前逃竄過來,意味著早就出事,那是誰動的手?
總該有個由來。
鄭天河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是還有更多。
當初魏王抹除掉的證據,可不隻是公冶一緒和成家姐弟的線索。
他順手隱瞞的,還有整個世家,整個宗親的顏麵。
王妃沉默了許久,“你倒是將此事瞞了這麼久。”
魏王捂著腦袋,苦笑著說道:“當初本王隻來得及將成家姐弟送走,順手還將他們失去娘親的消息也給抹除掉,其他的事情,也就顧不上了。誰能想到,那些人……”若非魏王的插手,若是照著成家姐弟所說,隻是因著失去了母親,便能離開敵人的追蹤眼線,那未免有些瞧不起這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