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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該怎麼說呢?
楚留香抿了抿嘴,摸了摸鼻子,眼神有點微妙的看著玉姣。
玉姣那雙如碧藍色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也正看著楚留香。
她的眼睛其實顏色很淺,這樣的眼睛好似都沒有什麼情緒的,像是兩顆真正的琉璃珠子一樣,叫人看不清裡麵寫了什麼。若換了彆的女孩子說這話,楚留香就該以為是對方在調笑、或者在戲弄他了。
但玉姣,楚留香卻真的相信她是一個毫無常識的人。
他看著玉姣,忽然又歎了口氣。
美貌本是一種難得的珍寶,這樣美麗的女孩子,若是走在路上,所有的男人都會覬覦她,所有的男人都會試圖去搶奪她,她掉下大海,重傷失憶,是不是也正是因為她過於美麗的容顏呢?
一個美貌的懵懂美人,就好似鬨市抱金的小兒。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楚留香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不叫‘楚大少爺’。”
玉姣:“嗯……?”
她似乎有點疑惑。
楚留香失笑道:“在下楚留香。”
玉姣眨了眨眼睛。
她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楚、留、香。”
她的確是沒有聽說過這如雷貫耳的名字的,因為她的表情連一點點變化都沒有,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僅僅是因為她覺得這名字有點拗口,念不太出來。
楚留香勾唇一笑,雙手抱胸,就這樣看著她。
結果她又問:“那‘楚大少爺’是誰?是你的兄弟麼?”
楚留香:“…………”
楚留香失笑道:“楚大少爺自然也是我。”
玉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忽然笑了笑。
她露出兩個尖尖的虎牙,這樣鮮活的表情,反倒是衝淡了她蒼白的膚色和顏色過於淺淡的眼睛所帶來的非人感,她微微有些卷曲的漆黑長發傾瀉而下,月光從窗戶上照進來,渡在她的身上,好似一件輕薄的紗衣,正籠罩著她。
她歪著頭道:“楚大少爺。”
她的聲音又輕又淺,吐字還有些不清,她好像覺得很好玩一樣,一直“大少爺”“大少爺”的叫個不停,語氣之中又帶上了那麼幾分根本不設防的、親昵的撒嬌之感。
楚留香腰腹之間的肌肉都不受控製地縮緊了。
那雙如春風一般溫柔的眼眸,似乎也在一瞬間暗了下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玉姣,忽然道:“你不該總這麼叫我。”
玉姣問:“為什麼?”
楚留香的臉就板下來,道:“大戶人家的大少爺,大晚上的房裡出現一個你這樣的女孩子,難道你猜不出他們會怎麼做事?”
玉姣懂麼?玉姣當然不懂。
她懵懵懂懂,忘記了一切,甚至連自己是什麼物種都不記得了,她唯一有的,隻有本能。
那種深入骨髓的冷,讓她非常渴望熱源,楚留香的身上散發著一種炙熱而芬芳的味道,讓她的嘴巴裡不斷的分泌口水,在被他抱回屋子裡之後,她根本不思考,就一口咬了下去,要把這個溫暖的東西的骨頭和皮肉都拆開,整個吞下去。
但是她立刻就發現,她打不過自己的食物。
這好似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獵物與獵食者,本來就不是什麼天生的上位與下位的關係,玉姣隱隱約約之間覺得,自己的確見過很多獵食者,被激烈反抗的獵物所殺死,屍骸反倒變成了珊瑚的養料。
但這個獵物好似根本沒發現自己是獵物的樣子。
玉姣覺得他很蠢笨。
但這蠢笨對玉姣來說卻是一件好事。
她受傷很重,渾身冷得厲害,既然吃不掉這蠢笨的獵物,那就……那就……先把他養在自己身邊,等到她能吃得下的時候再吃。
玉姣:計劃通!
而且這獵物,也的確沒有要走的意思,玉姣又被點了睡穴,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半夜被凍醒。
——沒錯,在六月的天氣裡被凍醒。
她實在是很冷,冷得瑟瑟發抖,縮在被子裡把自己圈成一個球,但一塊冰蓋上被子還是一塊冰,不僅不保暖,還很保冷,她被自己凍得牙齒都在打顫,這才踉踉蹌蹌地下地走路,憑借著本能走到了楚留香的屋子裡。
現在,楚留香卻板著臉問她:“大戶人家的大少爺,大晚上的房裡出現一個你這樣的女孩子,難道你猜不出他們會怎麼做事?”
出現了一個我這樣的女孩子,該怎麼做事?
……那當然是不像你一樣的難纏,直接被我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啦。
隻是玉姣的腦回路再簡單,也知道這話是不能說的,畢竟容易把獵物嚇跑。
……更有可能的是獵物要暴打她。
玉姣皺眉。
楚留香看著她這幅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樣子,忽然又無奈地苦笑起來。
他道:“玉姣啊玉姣,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你這樣子,叫我說什麼才好呢?”
玉姣的鼻子忽然動了動,問:“你不高興?”
楚留香一愣,還沒說話,玉姣忽然又湊近了他,小巧的鼻尖輕輕地嗅了嗅,然後她忽然抬眸,那雙藍色的眼睛盯著楚留香的臉看,楚留香垂下眸看著她,好似再等她繼續說話。
玉姣道:“我來找你,你明明就很開心。”
這話說出來,玉姣自己都覺得很離譜。獵物會因為獵食者找上門來而感到高興麼?怎麼可能呢?
可是她的的確確聞到了一種淡淡的味道,這味道是從楚留香的身上散發出來的,帶著一股暖意,一股血液好似更燒了一些的味道,從這味道裡,玉姣很明確可以判斷得出,他此刻渾身的肌肉都好似放鬆了下來,渾身的毛孔都好似張開了,一種愉悅的、喜悅的情緒正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
玉姣湊上來的時候,楚留香簡直連動都沒動一下。
深更半夜,一個絕世美人主動拜訪,在月光之下熱情大膽的湊過來。若是那種毛頭小子,怕不是會激動得要命,狼狽得要命。
但楚留香自然不是沒見過世麵的毛頭小子,他的呼吸雖然急促了幾分,但表情卻全然沒變,唇角蕩起微笑,微微地低著頭,去看這個不知人間險惡的絕世美人。
楚留香微笑道:“你來找我,我若是不高興、不開心,豈非是個瞎子?”
玉姣歪了歪頭,居然沒聽懂。
楚留香隻好繼續歎氣。
他總覺得,自己今天一天,怕是歎完了一個月的氣。
若美人有意,楚留香當然不會拒絕,但氣就氣在,美人無意,她不僅無意,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全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話。
他隻好說:“你該回去了。”
玉姣卻道:“你明明開心,卻趕我走?”
楚留香:“…………”
楚留香板著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一句話?”
玉姣道:“什麼?”
楚留香道:“男人都是見色起意的混蛋。”
他故意壓低了聲音,似乎是想恐嚇玉姣一番,玉姣卻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才問:“楚大少爺也是混蛋麼?”
她的嘴角蕩出了一絲微笑,好似覺得自己這回答十分精妙絕倫。
楚留香忽然笑了,他一條腿曲起,隨意地半躺在榻上,一隻胳膊搭在膝蓋上,不懷好意道:“我不僅是混蛋,我還是這世上最大的混蛋,你怕了沒有?”
玉姣……
玉姣大腦又宕機了。
她看著似乎饒有興趣的楚留香,忽然不明白說什麼好。
楚留香就看著她的臉色慢慢地變化,好似有些疑惑,又好似有些受驚,他忽然又歎了口氣,打算安慰她兩句,卻聽她忽然又問:“‘見色起意’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
楚留香板起臉,硬邦邦地道:“快回去睡覺。”
玉姣歪著頭看他。
半晌,她才站了起來,慢慢地又走出去了,她走路的姿勢依然看起來有些踉踉蹌蹌的,楚留香半臥在榻上,看著她的模樣,忽然又問:“你的腿也受傷了?”
玉姣道:“不知道。”
楚留香隻好繼續歎氣。
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好像一個冤大頭。
下一秒,楚留香就忽然把玉姣整個橫抱起來,玉姣並不低矮,卻身量纖細,楚留香縱橫江湖多年,手臂堅實有力,抱起玉姣簡直輕輕鬆鬆。
玉姣隻受驚了一瞬,就立刻安靜下來,窩在了楚留香的懷裡,因為她的眼睛又開始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肩頭的傷口了。
那傷口楚留香沒處理過,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不去處理,如今也已無從說起,美人漆黑而柔軟的頭發掃過他的脖頸,楚留香喉頭滾動了一下,卻十分警惕,道:“玉姣大小姐,我不是骨頭,你也不是狗,能不能彆咬我了?”
詭計多端的獵食者如今還吃不得獵物,又舍不得獵物離開,她眨了眨眼,道:“你、你疼不疼?”
楚留香低下頭掃了她一眼。
她伸手摟住了楚留香的脖子,楚留香微微低下了頭,脊骨的形狀從皮膚裡凸出來,玉姣的手有意無意地自那塊要害的骨頭上劃了過去。
楚留香渾身的寒毛,都似乎在此時此刻豎了起來。
渾身的毛孔都在叫囂,危險。
可楚留香竟還慢慢地勾起了嘴角。
——他喜歡這樣的感覺。
一個江湖人,不可能不喜歡危險的感覺,如果楚留香不喜歡刺激、不喜歡危險,那他就根本不可能在江湖上縱橫了這麼多年,還饒有興趣。
他不殺人,但卻對新奇的兵器感興趣,他不愛把人逼到絕境去,但是自己被逼到絕境之時,那種對危險所產生的、本能般的恐懼與更大的激動感、興奮感混雜起來,叫他實在是欲罷不能。
他實在是很著迷於這種感覺。
而這個叫玉姣的絕世美人,身上帶著同樣的危險氣息。
她是真的懵懂天真,好似什麼都不懂的樣子,但她總是盯著他的那種眼神,她那種本能般的靠近與親昵,沒有絲毫的殺氣,但卻有一種奇異的危險。
一種讓楚留香感到興奮的危險。
他不動聲色,勾起嘴角,眼睛緊緊地盯著懷中看似乖順的美人,啞聲道:“老實說,玉姣,你是不是想殺我?”
他可真是個膽色過人的男人。
脖頸後的脊骨被這美人輕輕地點著,他竟還能帶著笑意說出這樣的話。
玉姣忽然嚶嚀一聲,抱緊了他。
人類的那些微妙的情感與衝動,玉姣此刻還沒有領會過,可她卻有一個過分靈敏的鼻子,和一種本能般的直覺,她恍惚之間覺得,她的獵物好像對她根本一點點的怪罪都沒有,溫和的像是五月的海風。
她委委屈屈地道:“真的不能再咬你麼?”
楚留香噗嗤一聲笑了,他一邊抱著玉姣往她的屋子裡走,一邊問她:“為什麼總想著要咬我?”
玉姣沉默了一下,然後道:“因為你看上去……”
楚留香道:“嗯?”
玉姣繼續道:“很誘人。”
楚留香抱著她的手忽然一緊。
他雖然見多識廣,但畢竟是個人類,從未見過妖怪,也從不知道這世上竟真的存在精怪這種東西。
一個人的所想,必然在其所見之內,饒是楚留香再神通廣大、再博聞強識,他也絕不可能在第一時間認為,懷中的這絕色美人不是人,而是一隻吃人的妖怪。
玉姣是一隻鮫人,鮫人性情凶猛,會吃活物。
當然了,玉姣現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一隻鮫人,她隻是憑著本能去行動的。
她本來想說“很好吃”,但是話到嘴邊,她忽然福至心靈,把這句凶殘的話美化了一下,美化成一種很有歧義的意思上了。
所以楚留香就發生了變化。
他手臂上的肌肉忽然緊繃了起來,那雙總是清澈溫和的眼睛,也似乎暗下了幾分,他盯著玉姣看,好似在探究她話裡話外真實的意思,玉姣也正看著他,那雙顏色過於淺淡的眼睛裡一如既往,什麼意思都看不出來。
他忽然長長地吐息。
楚留香道:“你覺得我很誘人?”
玉姣羞羞答答地點了點頭。
楚留香看著她,久久沒說話,半晌,才歎道:“那你知不知道,當你覺得一個男人很誘人的時候,不應該咬他,而應該……”
玉姣呢喃著重複:“……而應該?”
楚留香啞聲道:“而應該用另一種法子去咬他。”
說完這話,他忽然一腳踹開了客房的門,動作竟還有些粗狂,他大步走了進去,卻又很溫柔、很體貼地把玉姣放在了床榻之上。
玉姣躺好,問他:“什麼法子?另一種法子是什麼?”
楚留香就站在她的床榻旁邊,玉姣伸出腳,輕輕地踹了他一下,她根本就沒用什麼力氣,楚留香卻好像沒長骨頭似得,順勢後退了好幾步。
這可真不像他。
楚留香不是君子,而是浪子。
但浪子不是小人。
郎情妾意、濃情蜜意之時,楚留香並不是個守俗理的人,然而玉姣不同,她不同的地方在於,她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若一個人根本不明白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若你根本就能一眼看出她其實並不懂,那這個人會做出什麼選擇,就能看出他是人還是禽獸了。
禽獸會竊喜,會哄騙,然後在事發之後大言不慚的說“是她說的那些話,她說的那些話不就是那個意思麼!”
但人不會,一個人就算此時此刻,再被這姑娘迷得神魂顛倒,他也隻會遺憾,隻會歎氣她沒那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