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前一陣還生長在那兒的野花。
西裡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要堅持來看這一眼,他就是忽然想起了它來。
之前來看的時候,花兒還頑強地盛放著,隻是花瓣邊緣鑲嵌起了一絲不起眼的黃,有了枯萎的趨勢。
他這次再來,或許是抱著看它會不會已經枯萎了的念頭……
然而,在那之前,這朵曾經吸引過他注意的渺小的花,就因公爵住所裡裡外外的整頓,而被從泥土中粗魯地鏟除。
這是西裡爾短暫的生命中,頭一次感受到了“惋惜”,好像,還有些——似乎失去、以及將會失去什麼的傷感。
“西裡爾!”
摩根看到弟弟低著頭,站在門口發呆,小小的身影更顯脆弱,莫名出現了一瞬的心顫。不由得多想,她匆匆喚了他一聲。
“姐姐。”西裡爾回頭,柔柔地笑了起來。
至始至終,他都沒提自己在意的野花被不知哪個仆人鏟斷的事。
“累了嗎?下次彆站這麼久,來,姐姐抱你……”
“嗯,對不起。以後,我不會這樣任性了。”
說著話,這對姐弟便匆匆地避開陰雲所籠罩的範圍,走進煥然一新後稍顯鮮活的古老城堡。
對少數人來說至關重要的一天,也不例外地被洶湧的曆史潮流推進。
接過父親爵位的西裡爾公爵的生活還是沒有發生太明顯的改變,以他的保護者兼唯一親人自居的摩根把年幼的公爵嚴防死守,不接見任何試圖上門拉關係的小貴族,也不接受任何貴族聚會的邀請。
摩根對外的宣稱是,公爵還沒到可以參加舞會的年齡,他需要在自己這個姐姐的培養下,先過上幾年安靜的、不被他人隨意打擾的生活,才會在上流世界露麵。
前康沃爾公爵的女兒摩根,是出了名的不喜歡跟貴族們打交道,態度不說友好,甚至還能算得上惡劣。
少有人喜歡自找冷臉,更何況有傳聞說,摩根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摩根還有一層魔術師的身份,據說,連宮廷魔術師都不想招惹她,此前一聽說摩根要來皇宮為弟弟討要爵位,宮廷魔術師立即就逃跑了,麻煩的程度可見一斑。
對於這種比起外表的美麗、更讓人在意長著的毒刺的危險女人,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所以,得到摩根庇護的西裡爾公爵沒人願意惦記了,也就更沒人會猜到,摩根想方設法欲要掩飾的,其實是年幼的公爵身體非常不好,根本就出不了門——這個事實。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
許是過去了頗為長久的日子,久到高調了一回很快就又沉寂下去的康沃爾公爵被貴族們徹底遺忘……
城堡內,曆史的古老氣息最為濃鬱的地方,是位於四樓走廊儘頭的書房。
這些年來,窸窣的紙頁摩擦聲不曾間斷,坐在同樣不變的書桌前,背對著從窗外滲透進來的陽光的主人幾年如一日地在這裡讀書。
最開始在這兒坐下,鋪著暖和墊子的椅子還需要加高,才能讓他的胸口越過桌麵。
幾年過去,雖然保暖的坐墊撤不了,但椅子總算是可以恢複正常的高度了。
窗簾大大地拉開,和往常一樣,斜照進來的光柱中夾帶著閃閃的亮點。
大半的光柱投到背對著窗的少年背上,就像與他用發帶紮起的金發融為了一體。隻有少數熒光落到了被白玉般的手指輕按住的書頁上,輕快地貼上他的指尖。
與幾年前區彆不算大、隻是身子拉長了些的金發少年一開始還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如旁人所見,他現在正在看書。
一旦找到了事情做,西裡爾都會心無旁騖,專心致誌,更何況,本來就需要沉下心來,這樣才能品嘗到更多的樂趣。
大概是因為他平時能做的事情太少了,讀書就占據了最大的比重。所以,西裡爾幾乎每天都會泡在書房,幾年下來,這足有幾間屋子那般大的書房中的藏書,已經有一大半都被他仔細地讀完了。
年僅十歲的少年在一事上有多專注,由此可見一斑。
如果沒有人卡著時間來叫他,他肯定可以在書房一坐就是一整天,達到廢寢忘食的程度指日可待——
“不行。讓你大早上起來就在這裡坐著不動,已經是極限了,好了,西裡爾,該去吃飯啦。”
柔軟但不乏威嚴的女聲在安靜的書房中響起,讓沉浸在書海的少年猛地回神。
“這麼快就到時間了嗎?唔,這本遊記,我還沒有看完……”
他摩挲著書殼,似乎念念不舍,不太樂意把書合上。
然而,就像摩根總是會對他的請求退步再退步那樣,他也對姐姐的要求無法違逆。
“吃完飯,休息一下,午覺睡醒之後,你還能回來再看一會兒。”摩根迅速說完,就怕慢了一點,好不容易狠起的心就消融在了弟弟純潔無瑕的目光裡。
好了,現在純潔的目光暗了暗,但很快就重新振作。
“好吧。”西裡爾說:“不過,這位美麗的女士,請你再多等片刻,我需要把我的書簽夾在這兩頁中間,打斷一下格雷爵士和他的情敵之間的決鬥,等我下午回來,再讓他們繼續吧。”
“美麗的女士”失笑,看著弟弟真的頗有架勢地把書簽夾在了書裡,不用說,這副作派又是從他翻完的五花八門的書裡學來的。
由於滿腦子都是甜蜜的溺愛,女士沒能敏銳地捕捉到出現在這番話中的敏感字眼——情敵?什麼情敵?
她成功地把西裡爾趕去吃飯,和往常一樣,即使弟弟用餐的姿勢完美無缺,非常符合公爵的形象,摩根也要坐在他身旁,用滿是疼愛的目光將他注視。
對此,西裡爾表示姐姐開心就好。
摩根注視著他的時候,往往都會忘記自己也要進食,不過,他卻不會忘記,時不時就提醒,或者乾脆把自己盤子裡的食物切碎,知道姐姐不會嫌棄,便笑意盈盈地喂給她吃。
姐弟兩人獨處之時,氣氛真的很好。
在弟弟麵前,摩根露出的永遠是溫柔的那一麵,對西裡爾,她不會有任何的不耐。
被刻意隱瞞了,西裡爾自是不會知道她的“真麵目”。
所以,正因為有著這個自信,在用午餐的期間,聽到西裡爾突然而來的詢問之時,摩根才隻是奇怪,沒有覺察到異樣。
“姐姐最近好像經常出門,是在忙什麼嗎?”
“……!”
摩根微怔,第一反應竟是慌張,以為西裡爾是對她這些日子沒有一直陪在他身邊感到不滿。
就算不是不滿,而是傷心,難過……光是想到有這個可能,她的心都要被撕裂了。
“姐姐沒想過要丟下你,隻是——”摩根剛想解釋,但話到一半,又卡住了。
她猛然回神,自己這些天匆忙離開、又匆忙趕回的原因,不太適合告訴西裡爾。
先說明,摩根從沒覺得自己所做之事是錯誤的,反而覺得正確得很。
不適合告訴西裡爾的內容,隻占據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是因為她下意識地認為西裡爾聽了不會喜歡,才不願說明。
“是我不能知道的事情的話,沒關係的。”西裡爾笑道:“我的意思是,姐姐要保重身體,不要太累了,我有大家照顧,一個人留在這裡也……”
“不行!”
摩根想也沒想就打斷。
西裡爾靜靜地望著她,近在咫尺的綠眸澄澈,倒映出了她激動未消的臉。
有一刹那,摩根莫名地想,西裡爾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不,這絕對不可能。
沒控製好情緒的女人深吸一口氣。
“我……去了孩子們那裡。”
“姐姐的孩子……啊,那不就是我的外甥嗎?”
“是的。”摩根勉強笑了笑,說起自己的孩子,語氣並沒有柔和多好,就像提起的隻是冷冰冰的工具。
“他們不聽話,所以,姐姐要教育他們,不能違逆——咳,怎麼了,親愛的,快吃飯吧。”
“姐姐。”西裡爾意外地沒被摩根轉移注意。
最讓摩根不願的事態出現了。
他對“外甥”似乎很感興趣,接下來問的都是“外甥”們的事。問他們叫什麼名字,每個名字對應的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各自都多大了。
摩根再不願意,也不得不回答。而回答完,西裡爾拉了拉她的手。
“我從來沒見過他們。”他望過來:“能讓外甥們到這裡來玩嗎?這是姐姐的家,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當然要住在一起,對不對?”
“西裡……”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來,我就是可以照顧晚輩的舅舅了呀。”
西裡爾的眼裡有摩根根本無法拒絕的期盼。
摩根(內心掙紮):“……”
“姐姐——”
“…………”
“欸,不可以嗎,那就……”
“可以。”
不知怎麼轉過臉,用手背擋住雙眼的女人隻有聲音傳過來:“可以!當然可以!明天……對,明天,我就把……孩子們,帶過來,做你的玩伴。”
“好啊,我真期待。”
西裡爾聽到許諾,開心地笑了。
他笑得高興,卻不知道姐姐摩根在之後離開,心情有多複雜,複雜還引起了遷怒。
摩根非常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跟西裡爾見麵。
她有丈夫,也有眾多情人,與丈夫和情人生下的後代在她看來,都隻是為複仇而準備的“道具”,跟西裡爾是不同的。
然而,已經答應了弟弟,又不能反悔。
摩根隻有陰沉著臉,從繼承了自己血脈的幼兒中,選擇了在她看來最聽話、也最沉默的那一個,帶到了西裡爾的城堡。
“西裡爾,這就是你的外甥。”
努力扮演母親的角色,但也掩飾不了從內心溢出的冷淡。
摩根連那孩子的手都沒牽。
西裡爾似是沒注意到,期待的視線落到和姐姐一起來的少年身上。
這個少年是黑色的頭發,跟他們都不一樣。表情是冰涼的,身上總有一種陰沉的氣息。
很不明顯的,隻有在被母親催促時,他才會局促地抿起唇,眼裡閃過一絲委屈和不願。
“告訴舅舅,你叫什麼名字。”
摩根道。
“……”
黑發少年猶豫著,直到母親不耐煩了,方才抬頭,跟今天第一次聽說的公爵“舅舅”對上視線。
就這樣。
他看清了坐在麵前的金發少年的麵容,也看清了,這個宛如聖潔化身的少年的眼裡沒有嘲弄和審視,反而儘是歡喜。
——如此溫柔明亮的目光,可以掃清他人心中的所有陰翳。
“我是你的舅舅,見到你真高興。所以,你叫什麼名字呀?”西裡爾問。
“我——”
黑發少年在突兀的愣怔過後,終於緩緩地回答了:
“……阿格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