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的擺設與現實沒有區彆,隻是物體的邊緣透著朦朧的淡光。而被深色的書架與書叢填充的房間裡,也飛舞著點點類似的光暈。
他坐在書桌後,桌上攤開了一封信件,顯然,他此時應該是在這封信。
而讓西裡爾從迷糊中驚覺,自己身處於夢中的線索,就在緩緩垂眼看到的信件的內容之中。
“閣下,我無法忍耐下去了。”
——就是這個開頭。
隻看了開始一句,便因為實在是印象深刻,才在第一時間醒悟。
時間……怎麼回到了五年前?
不知為何沉入了夢中,西裡爾回想了起來,他收到這封信的時間,就是五年前沒錯。
由於重要,才會留下多年後也能立即想起的深刻印象。
西裡爾即使不再把信件重新看一遍,也能把其中的內容完整無損地複述一遍。
他在收到它之後的幾個月裡,反反複複地看了不知多少遍,那上麵寫了什麼,早已經爛熟於心。
果然,在短暫的遲疑後,西裡爾把鋪在桌麵的薄薄信紙拿起,比平時暗沉的目光落了上去,讀到的內容與記憶沒有半分差彆。
“我不能忍受了,閣下!所有的大臣都告訴我,現在不是開戰的時候,可我不知道,到底何時才是他們口中的‘時候’?”
開始,便是如此激昂的話語。
“他們說,現在物資缺乏,支撐不起軍隊的補給,況且最大的敵人勾結外敵,非誓死不可抵抗,一旦主動開展,會加重人民的負擔。他們卻看不見,不被王都庇護的人民早已經不堪重負,再等下去,再拖下去,國家隻有在對饑餓和死亡的恐懼中覆滅。”
“閣下,隻有您能理解我。我看著饑荒的前兆在全國範圍開始出現,不用說,這時一定陷入了相當兩難的境地。可是,我無論怎麼思考,都隻能得出,能夠拯救不列顛的方法,就隻有——”
“戰爭。”
是了,是那個時候。
西裡爾和不列顛的新王維持了一年多的通信,隨著時間流逝,還不知道他們的姐弟關係的國王越來越信任他,將他引作知己。
作為王,就應當克製自己的私欲,喜怒不形於色。阿爾托莉雅褪去了少女時的天真散漫,嚴格地用王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王的心聲不再傾吐給他人,或許隻有從小在一起長大的義兄能夠猜出她的想法。不過,背著其他人,阿爾托莉雅會在與康沃爾公爵的通信中透露一點自己的困惱。
她最大的困擾,就是“這個”了。
如何度過危難。
如何儘最大努力保全民眾。
如何在無論內外都堪稱絕境的環境下——拯救國家。
這些問題,在之前的信中他們就曾討論過多次,但得出的結論,還是隻有那一個。
就是難以被打破的絕境。
好像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到突破這漆黑夜幕的遙遠光芒……
可是,不能不去打破啊。
國王的來信,字裡行間中都表露著她的不甘和憤怒。
她的心中其實已經有想法了,但因太過決斷,又不被周圍的人認同,才會在憤怒之下顯得迷茫。
阿爾托莉雅寫下這些話語,本意是傾述,並未想讓西裡爾點破什麼,借住他的認同,讓自己下定決心。
因為在她的默認中,康沃爾公爵是一個極溫柔的人。如此溫柔的青年,必然不會讚成的她的那個想法。
可是。
她猜錯了。
“戰爭。您說得沒錯,拖延下去並不現實,隻有這一個辦法了。”
西裡爾的回信裡這麼寫著,從娟秀流暢的字跡之中,看不出書寫者當時的心情,但卻能感受到,他認真無比。
“行軍路上,將一個村莊作為據點,榨取村內的所有資源作為軍隊的補給,來減輕其他區域的壓力。這就是您的想法對嗎?十分正確。”
國王所想到的最優解,便是以最小的犧牲,來換取更多人的生命。
被榨取全部資源的村莊,活著的人們難以生存。雖然有效,但這個辦法未免會讓人覺得不近人情,這也是阿爾托莉雅所猶豫不定,會覺得西裡爾不會讚同的原因。
然而,西裡爾卻以平靜的口吻讚同了。
他還說:“如果可以,我也想堅信隻要心懷希望,就不會有犧牲……做出這個決定,您的心必然比此刻的我還要悲痛。十分抱歉,我無法在戰場上為保護人民而親身作戰,隻能留在後方,極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讓那些失去容身之處、無法活下去的人們到我的領地來吧,這裡遠離紛爭之處,我願意儘力將他們安頓。您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的,總會有解決的辦法。”
國王的反應隱藏在其後接連送來的十幾封信中,此時無法翻閱。
總之,未過多久,為救國而起的戰爭打響了。
以國王為中心,忠義的騎士奔赴到王的旗下,抗擊起了入侵的外族敵人。通過一場場無一落敗的勝利,亞瑟王及其圓桌騎士之名,在天下響亮地傳蕩開來。
作戰的計劃果然是之前定下的那一個,通過榨取作戰路上的某個小村莊的所有資源作為補給,騎士軍團才能以最少的消耗與敵人戰鬥。
最初,騎士之中還有些許質疑的聲音,覺得在與敵人作戰之前就先要犧牲無辜民眾的王太過冷酷,讓人感到畏懼。但是,沒過多久,這樣的聲音就消失了。
失去了糧食,又無法得到軍隊保護的可憐村民,在隨後就被另一支從後方來的隊伍接走。那竟是聽聞與王關係匪淺的康沃爾公爵派來的騎士兵團。
侍奉公爵的騎士當然不能跟亞瑟王的軍隊相比,但護送平民返回領地,還是完全足夠了。
事實上,在後患之憂得到解決的很長時間裡,人們都不知道康沃爾公爵是怎麼讓擠在自己領地的越來越多的難民活下來的。
他把自己的土地慷慨地分給了難民,又給他們住處和生活用品,教他們怎麼在這片被固有結界籠罩的土地上耕作。
“謝謝您——謝謝您!尊貴善良的公爵大人,如果沒有您,我們怎麼怎能活著站在這裡呢?”
人們這麼說的時候,西裡爾如果聽到,都會告訴他們,自己所出的隻有很少一些力量,真正應該感謝的,是自己的姐姐摩根。
為接收難民——不,為和“亞瑟”交往過密,還一心要給她幫忙這件事,摩根在發現之初就跟西裡爾提出了反對。
縱使經過這麼多年的親情和溫馨的消磨,摩根心中的仇恨已無最初時那麼深,但她還是下意識地不想讓弟弟和“那邊”接觸。
可是,西裡爾卻認真地對姐姐說,他做這些事,並不是為了亞瑟王,而是因為不想看到遍地傷亡。
“但你救不了那麼多人!”
“儘力而為吧,姐姐,我從來沒想過要拯救全世人,那是國王的使命,我能做的就隻有這點嘗試而已。即使隻救下了一個人,我也會感到幸福。”
西裡爾也並沒有一昧地隻把人接收。本來,他就是在權衡了領地範圍還能容納的具體人數後,才做出的這個決定。
在發現土地肥力消退不是人為影響後,他便放棄了改進耕作方式來增產糧食的想法,轉而尋來了數位優秀——不過沒有他姐姐和另一位魔術師那麼優秀——的魔術師,嘗試用神秘的手段來將這片區域的生命力維持住。
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可行。
隻限於西裡爾的領地,作物還算正常地生長著。
雖然食物供應還是夠嗆,但勉強能夠溫飽,終於感到希望來臨的人們感謝公爵大人的恩惠,彼此支撐著,鼓勵著,最後到底還是艱難地撐了過去。
籠罩在外給大地滋養的固有結界,明麵上看是數位魔術師齊力所為,但實際上,是摩根做的。
她不喜歡“亞瑟”,但讓她看著弟弟整日忙得回不了家,短短半個月下來,身形就越見消瘦,這怎麼能行。
摩根忍不下來,又不能乾涉弟弟的決定,隻好暗暗出手,至少,能讓弟弟不要再那麼忙碌。
西裡爾發現了姐姐隱晦的幫助,對此,他無比感激。
那段時間,忙,的確是忙了些。他每日睡不了多久的覺,時刻都要為糧食和可能還會加入的難民操心。
瘦了不少是難免的。
雖然,也是那段時間裡才出現的端倪。
某一天,連著數日熬夜的西裡爾在起身之時,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待意識清明,他本欲張口,但在那之前,先嘗到了湧到喉口的血腥。
……
夢的第一段,是在書房。
似乎沒有回憶多久,沉默的西裡爾緩緩回神,這時才發現,情景變了。
此刻,他坐在大廳,身邊的爐火燒得正旺。
“舅舅。”
高大的騎士站在他身前,低著頭,神色晦暗不清。
如陽光般燦爛的金發,被火焰的餘光映照著,竟莫名地顯得不那麼燦爛了。
“我跟隨兵團去了前線,在那裡,機緣巧合下加入了王的軍隊,跟隨那位陛下對戰了敵軍。”
“我……不,實在是難以啟齒!我怎麼會出現這樣不合情理的念頭,舅舅,請你當做沒有聽過這番話。”
騎士似乎為自己竟然會生出如此錯誤的想法感到羞愧,他不願違背誓言,更不願傷害自己的親人。
然而,通過夢境回到了“這裡”的西裡爾,卻是緩慢地露出了一點輕笑。
“高文,做我的騎士會埋沒你的光芒。在想什麼,你可是太陽騎士啊。”
“去吧。”
和當時一樣,他輕鬆地說道:“去到你應當效忠的君主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