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金發青年沐浴在陽光中笑著的模樣仿佛就在昨日, 這一幕,曾讓遠遠觀望的魔術師情不自禁也微笑起來,印象自然尤為深刻。
所以, 今日, 再度回到這裡。
梅林才會在頗為感慨的心情伴隨下想:
隻是幾年的時間而已啊。
美好的事物無一例外都本質脆弱,即使它自身尚在努力,渴望綻放, 但是,往往在綻放之前, 就會因為嬌柔的花瓣支撐不住雨水的澆打, 而遺憾地凋零。
梅林正是感到遺憾。
“西裡爾·康沃爾……”
悄無聲息出現在書房中的白發魔術師輕聲念出了這個名字,話中蘊含的感情除了惋惜,似乎還有難以辨明的另一番情緒。
“你所做的努力, 對亞瑟王的輔佐,的確讓這個國家崩潰的速度再次減緩, 這是即使是我也不能回避的事實。”
“然而, 你——做得太多了。”
標誌性的動聽嗓音, 在任何時候都是溫和而平穩的,此刻也不例外。
可不知是不是錯覺, 魔術師進行著平白地敘述, 話音卻像是從極高的高處傳來。
是感慨,是歎惋, 更是憐憫。帶著居高臨下的觀察, 又有旁觀者對局中人的另類的冷漠。
“……”
匍匐下去的人類青年沒有回應。
蓋因他已經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有一個魔術師來到了自己身旁,更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於是,魔術師繼續說著:“如果提前知道代價是你的生命,還會願意這麼做嗎?”
青年還是無法回答。
被留下乾涸血跡的信紙從他的臂膀下滑出,梅林把它重新展平,去除掉汙跡,再放回到桌麵的一覺。
他沒有把安靜得似是連呼吸都快失去的青年扶起來,隻是在短暫的垂眼注視後,他的手撫摸了一下在青年仿佛光芒也跟著黯淡下來的金發。
“我總是會忘記,你明明也不是人類。”
由魔術製造而出的人造人,擁有人類的外表,卻不是真正的人類,本來應該是作為替代品而存在的“工具”。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就和一半是夢魘一半是人類的魔術師情況有一點相似。
隻不過,相似之處也就僅限於此了。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人類,因為他的表現無法讓人懷疑,並且,連他自己都這麼認定。”
“把原本就不該存在的的生命帶到這世間,又讓他學著做一個人類,從此脫離你的掌控,真是吃力不討好的行為啊。”
“你後悔了嗎?”
魔術師自言自語般地詢問。
在不知不覺間,他直敘的對象發生了改變。從臉色蒼白、衣衫遮擋下的身形消瘦之極的金發青年,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是第二個出現在這顏色灰暗的房間中的人。
仿若被濃厚得看不出原本身形的黑暗覆蓋的女人。
女人也將更加晦澀的陰影帶到這裡,麵紗下的麵龐不知浮現著如何慘淡的神情。
隻能看見,她露出的那雙冰藍眼眸瞳色淡得驚人,仿佛隨時都會淌下冰涼的淚痕,這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痛擴散後的結果。
“——後悔了麼,摩根?”
“是的。”摩根用沙啞的嗓音緩緩接道:“我非常後悔。”
此時此刻,魔女與執著想要抓住的魔術師避無可避地碰上了麵,可場麵卻如此平靜。
不止是沒有表現出怒不可遏,摩根甚至連正眼都沒看向厭惡的魔術師。
她將昏迷不醒的金發青年的身子扶起,不再多等,仿佛也不敢多看弟弟脆弱得像是碰觸一下就會破碎的麵龐,顫抖的手臂就把他死死地抱在懷中。
隻抱了短暫的一瞬,還是前麵的那個理由。
摩根很快就再將弟弟抱起。
由於青年實在是太瘦了,被矮自己一些的女人緊抱著,畫麵竟然一點也不顯得怪異。
說完前麵那句僵硬的話,摩根失魂落魄,徹底將書房內多出來的夢魘視作無物。
她不打算理他,也沒心思理他。
可這邊不欲搭理,魔術師卻像是還在惋惜,頗為遺憾地又開口了:“摩根,你繼承了不列顛的所有神秘,論實力我不及你,但我總是能夠和你拉開差距的原因,就在於你沒有千裡眼。”
“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你都看不到。或者說,你其實可以看見,卻不願去看?好吧,我隻能說,如果早知道會有今天,你或許能聽得進我的勸……”
“住口!!!”
“……”
魔術師被嚇了一跳,閉嘴,啞然地望了過去,就見之前還安靜得近乎死寂的女人猛地駐足,她那永遠燃燒不曾斷絕的怒火,終於再度熊熊升騰至表麵。
摩根沒有回頭,但冰冷的、似有摻雜了悲痛的聲音,又以難免激動的形式響起。
“我後悔——我真是後悔啊,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我應該陪在西裡爾的身邊才對啊!”
“他說得對,是我自己沒有聽。梅林……梅林!沒錯,固執不放地把矛頭對準可惡的你,還有亞·瑟,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咦?”魔術師很驚訝摩根居然說得出這樣講道理的話,前後態度著實有些矛盾。不過,他也就順著她的話接了下去:“嗯,對呀,你既然知道,那就更應該早點放下仇恨,你和亞瑟是同母的親……”
好吧。
他的話又沒能說得完。
這番言辭不知怎麼又把摩根激怒,而且,憤怒的程度堪稱暴怒。
魔術師突然被心臟破碎、脖頸被人掐緊的劇痛和窒息感滅頂般覆蓋。
幻覺,是魔術的效果,而非真實。最擅長玩這一套的魔術師立即就驚醒了。
摩根大概真的想要乾掉他,但卻被怒火衝淡了理智,以至於讓魔術師輕易就逃脫了出來。
逃脫了的魔術師還是留在書房裡,隻是,比剛才更加驚訝了。
因為,摩根說:“為了我的父母,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和尤瑟。梅林,我對你的厭惡和憎恨尤甚。如果早知道會有今日,我不會放棄,我永遠不會!我隻會換一種方式來複仇。”
“你設計了那麼多,利用了尤瑟,我的父母,還有也是被你‘製造’出來的亞瑟,為的就是維護這個國家。既然如此,我就絕不會讓你如願。我會把不列顛毀掉,讓流有尤瑟之血的他的後代,親手把他的國家推向毀滅!”
拋下這刻骨銘心的誓言,摩根就毫無留戀地離開了,同時帶走了昏迷的公爵。
魔術師:“……”
被正大光明無視了的魔術師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可能永遠也理解不了摩根這女人的腦回路。本意是勸她放下仇恨,結果仇恨反而加深,幾乎要被弟弟的遭遇刺激瘋了的女人要顛覆這個國家。
換個角度,在摩根看來,魔術師的想法恐怕也是一樣的莫名其妙。
他們兩人注定無法互相理解。
魔術師隨後就想起了他在最初之時就看到了的一小段未來,也隻能感歎,繞了這麼大一圈,“未來”還是要走到那一步。
前麵的某一段時間,他還以為,放任那個“變故”自由發展的結果,就是要出差池……
——不過。真的不能理解。
不被主人招待,更不被主人喜歡的不速之客懷著探望的心來到這裡,卻沒能與想探望的人說上話,本來是應該灰溜溜離去的。
但是,在沒有人搭理的情況下,魔術師居然沒有立即離開。
稍稍地遲疑了一會兒,他拿起了之前被自己隨手壓在桌角的那張信紙。
字跡被魔術恢複,呈現出了其未被汙染時的麵貌。
信的末尾,最後一個字沒能寫完,下拉的比劃隨著手的滑動,筆尖漏下的墨跡長長地滑過紙麵,留下了貫穿的長痕。
而看得清楚的那一段話,則是:
“……我幫助您,並不是因為您與我的關係。”
“正如你最初對我說的,我們有共同的目標和願望,我從您身上看到了實現這一冀望的希望,所以,我會竭儘全力。”
“他人會誤解您,懷疑您,我卻知曉您做出了最佳的決斷,隻有這一個辦法。我會儘力為您分憂,請收下我的祝福……”
就停在了這裡。
魔術師可以想象出,金發青年坐在這裡,認真書寫下這些誠摯字句時的專注模樣。
想來,假如收到了這封信,正在前線率領騎士軍隊誓死拚搏的王,一定會非常欣慰,非常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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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裡爾恍惚間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一開始並沒能發現,因為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身處在格外熟悉的地方,就是他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