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這應是他一直埋在心底，不願、也不會說出口的“秘密”。
因為都是很久以前的早已過去的事了, 而且, 關聯到他, 亦或是所有人到達“那個時刻”都不禁會出現的軟弱，也頗為難以啟齒。
梅林閣下問他，為什麼還會——
後麵省略的內容可以輕易補完，梅林閣下真正想問的是, 為什麼還會心軟, 給他又一個機會。
西裡爾覺得自己並沒有給他什麼“機會”，主要目的是為了結束兩人這亂七八糟的糾纏，就算麻煩點，也能重新回到正軌。
……心軟？
西裡爾也覺得, 並不是這樣，說成他其實是略微感到惋惜, 又想起了前麵所提到的那個不為他人所知的“秘密”, 才會選擇各退一步, 這樣可能更對。
在陰差陽錯直接跨越了表麵和樂的朋友關係，和魔術師的距離更近好幾步之後，西裡爾可以毫不誇大地說，梅林閣下的做法一直很有問題。
他曾說過，魔術師始終在居高臨下地俯視身在世上的眾人。這其實沒有責怪的意思，因為他更清楚, 魔術師閣下和他、和人類本就不在同一個世界。
即使後來, 魔術師似是自己有意識地想要改變, 往人類所在的世界靠近……
——他還是不能理解人類所擁有的諸多感情，他的立場還是沒有完全地轉移到他以為的地方來。
——他很在意喜歡的人類的感受，他想要做點什麼來守護他，他大概，真的已經很努力了。
然而，還是不對。
魔術師不斷嘗試但又始終找不到正確方法的不安模樣，讓西裡爾忍不住歎息。
毫無疑問，他對魔術師閣下很失望，並且多次說了對方不可理喻無藥可救的話。
但，沒當要真的狠下心斷然與其劃開界限時，那個“秘密”就會沉默著浮上腦海，仿佛在給他做最後的提醒。
“……”
“……對啊，就算隻因為‘那個’，我也做不到那麼絕情。”
魔術師本人都不曾知曉，當初的自己出於不知從何而生的憐憫，所做的唯一一件還算有人情味的事情，成為了愛人心中無法忘懷的一道印記。
說來有些羞愧。
西裡爾想，他曾提過嗎？關於他其實是一個膽小鬼的事實。
不要看昔日的西裡爾·康沃爾麵對死亡時，表現得有多麼鎮定平靜，垂死之際，還有心思為僅有的還能陪伴在自己身邊的親人憂心忡忡。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底裡，實際上還是有一絲無法抵消的恐懼。
啊——應該說，在那一刻之前，他的心慢慢被恐懼填充。
從即將跨入的無儘黑暗中傾漏出的孤獨也逐漸纏繞上他變得僵硬的軀體，讓他感到寒冷得難以忍受。
很冷……怎麼會，突然……太害怕了。
最可怕的是，這樣充斥著絕望和畏懼的心聲，還無處可說。
姐姐在他床邊哭泣，他知道。莫德雷德呆站在一邊，那孩子應當是被嚇到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可他無法再出聲安慰。
公爵以為自己將會這般孤寂地走向黑暗。
可是——
就在這時候，“光”傾漏下來了。
孤單而害怕寒冷的靈魂得到暫時的指引，抵達了理想之鄉，夢中的仙境。
仙境之所在四季如春，入目的景色優美動人，風吹拂到耳邊，就像這裡的春天在進行著最溫柔不過的耳語。
是的，黑暗便在此刻被突然灑落的光芒驅趕到不被注意的角落，那凍得他全身僵硬的寒冷自然也被驅趕離開了。
多虧了這個仙境，即使隻是在此地停留稍許，他也……
啊。
怎麼可能忘記呢。給了自己最大鼓舞和力量的，其實是那時兀然回頭，一下子映入眼中的白發魔術師。
西裡爾很難說清，當時的自己在看到花叢中的魔術師的那一刹那，心中掠過了怎般奇妙的情緒。
魔術師做他的導遊，帶他在仙境中暢行。
疼痛，冰冷，孤獨，乃至於死亡——什麼負麵的事物都因為魔術師帶領下的這場短暫的旅行，而輕快地被西裡爾拋下。
也不能說主動爽快地拋棄……在自己尚未意識到的時候，恐懼就已消散。
在這裡，他不是垂死的病人，仿佛有無儘的精力，讓他步伐輕盈。
西裡爾記得，他和魔術師漫步於花海，去尋找了膽小的妖精和害羞的湖中仙女。
魔術師閣下的嗓音像是比印象裡還要柔軟動聽。
魔術師閣下在燦爛日光的照拂下向自己偏來的笑臉，最溫暖的光芒似乎就來自於此。
他知道嗎？
他將西裡爾“與友人或是親人一起去遙遠的地方旅行”的渺小心願實現了。
他還是，在最後時刻還陪著西裡爾，給了他足以坦然麵對死亡的勇氣的人。
魔術師肯定不知道。
不能告訴他。畢竟西裡爾倒是明確地說過，他對魔術師閣下有感激，但其實不怎麼喜歡那時高高在上、不在人間的魔術師閣下。
從魔術師的角度聽來，“不喜歡”應該是重點——如果讓他知道，感激的程度實際上更深，那就不太好了。
西裡爾憑直覺都能猜到，某某閣下如果能從巨大的驚喜（嗯？）中挺過來，一定會加倍地得寸進尺……
所以，這注定是一個“秘密”。
……
……
總覺得過了很漫長的時間，這個夢才算是結束。
西裡爾終於在樹下醒來了。
夢中的某某閣下怎麼拐彎抹角試圖套話——這些不重要的細節，西裡爾醒來就決定遺忘了，這次倒是真的拋棄得很爽快乾脆。
處於【普通朋友】的正常範圍內的關心和好意，西裡爾沒有芥蒂，便欣然地接受，等回去之後多加練習，看看會不會有效果。
潛意識裡覺得睡了很久，但，到了現實，好似並沒有多久的樣子。
靠著樹的金發青年揉了揉眼睛，抬眼依稀能望見一點的太陽的高度並沒有下降多少。好像隻有很早之前注意到的，在某片寬大葉子的尖兒晃悠的露珠不知何時掉了下來，已經不見了蹤影。
“嘩啦。”
哦，還有一件眼熟的袍子隨著他抬手的動作掉下來了。
西裡爾沒等白色的長袍滑到地上被泥土弄臟，就下意識地把它撈了起來。
而等他反應過來，看到一齊全抖落到自己褲子上的花瓣時。
西裡爾：“……”
他叫了長袍的主人幾聲，沒得到回應，神色不由微斂。
算了。
搖了搖頭，西裡爾抱著袍子站起身，也沒有做把魔術師留下的衣服就地扔下這種任性的事。
魔術師可能已經悄悄地跑掉了，也可能還是像之前那樣，在不遠處的暗中偷看。
西裡爾不想去探究。他現下掃清了胸中淡淡的陰鬱，心情正是舒暢。
“因為得到了善良的你們的支持，我才能站在這裡……”
並且，站在這裡的他，宛若得到了新生。
“每次意識到這一點，就越發地想要儘我所能，將這份善良傳遞下去。”
“好了！”
突然一下振奮了起來，西裡爾的唇角微微勾起，目光澄澈而堅定，猶如被洗淨塵埃的碧空。
他抬起頭，望向遠處：“休息了這麼久，該去認真工作了。嗯，下午就動身吧。”
……
打起精神後活力十足的金發青年離開以後。
巨樹的一處枝頭，西裡爾以為走了結果根本一步都沒挪動的梅林盤腿坐在原處，若有所思地摸起了下巴。
“嗯嗯，即鬆口不跟我斷絕關係之後，西裡爾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乖乖地跟我單獨相處，相處得特彆愉快，最後，還拿走了我的衣服沒有丟……”
“這麼看來，沒有錯，他的表現，明顯就是……”
“還愛著我吧！”
——這麼看來，沒有錯，這個梅林還是完全沒有吸取教訓，又在自顧自地胡思亂想呢。
先不提某魔術師這麼自以為是，將來會有怎樣悲傷的下場。
西裡爾的第三次售後服務開始了。
在去到顧客身邊之前，他以為，自己先後經曆了看似柔弱實則凶殘的宇智波泉奈、看起來猙獰實際是個大好人的間桐雁夜，應對什麼性格的顧客，都能夠輕輕鬆鬆，不會輕易動容。
然而。
西裡爾錯了。
第三個顧客，不是性格惡劣的人，也不是難以溝通的人，但是……
他，讓西裡爾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
*****
“那、那那那那個……”
顫抖的聲音。
“我、我我我我真的沒事……”
感到莫名其妙但又不好意思明說的顫抖的聲音。
“等等等等下……”
停頓片刻。
“這、這也太奇怪了吧！”
從莫名其妙跨越到了既害羞又慌張的地步，先前發出瑟縮聲音的少年人，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