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京城。
“小姐,她們也太欺負人了!”
雀兒氣咻咻的跑進來,小臉上滿是氣憤。
“又怎麼了?”
許愛坐在南窗下,對著妝台上的銅鏡,仔細的修飾著妝容,聽到雀兒的抱怨,她一點兒都不意外,淡淡的問了句,“這回又是誰欺負了咱們的雀兒姑娘?”
好一個‘又’字!道儘了主仆三個近期內的‘委屈’。
雀兒癟著嘴,手裡揉著帕子,恨聲道:“還不是廚房那幾個跟紅頂白的賤人!這兩日小姐您的胃口不太好,婢子就想著讓廚房做幾道爽口的小菜,結果、結果她們卻、卻——”
雀兒眼圈兒紅了,抽搭著鼻子,“這會子又不是寒冬臘月的,青菜難得,明明有專門的莊子送果蔬,她們卻硬說沒有,還一臉市儈的跟奴婢算賬。話裡話外的笑話咱們。偏巧沉香院的小丫鬟跑去給那個奶媽子點菜,要的還是精貴的海鮮,那廚娘也不說什麼‘世道艱難’、‘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了,巴巴的給那老婆子熬魚粥去了。”
京城不靠海,最近的港口也要幾百裡以外,夏天東西不易保存,海貨難得。
然而那個什麼馮媽媽,不過是個乳母,說到底也隻是個老奴,廚房的人卻恁般巴結。
反觀她們家小姐,好歹是齊家的客人,卻連個老貨都不如。
她們分明就是欺負人哪。
“這有什麼,馮媽媽是大奶奶的乳母,縣主都要高看幾眼,慢說是一條魚了,就是人參燕窩也吃得。”
許愛並不生氣。
齊家已經算不錯了,她名義上是‘客人’,卻不是西齊的客人,頂多算是寄居府上的無依孤女。
真正與許愛‘有關係’的齊嚴之被送去了京華書院。
起初的時候,他還會命小廝隔幾日回來一趟。看看許愛是否安好,順便還會給她送一些胭脂、絹花之類的小玩意。
後來,也不知道是書院的功課繁忙,還是有人絆住了齊嚴之,或者乾脆是他變了心,小廝來探望許愛的次數越來越少。
過去的半個月裡,那小廝更是連影兒都不見了。
齊嚴之仿佛忘了許愛,不遣人來,也沒有隻言片語。
若是換做其他人家,出現這樣的情況,定會順勢將許愛趕走,遠遠的打發出京。
但清河縣主沒這麼做,依然好吃好喝好穿戴的招待她。
唯有一些眼皮子淺的奴婢,偶爾會說幾句冷言冷語,卻也不敢明著十分慢待她。
雀兒這丫頭約莫是前些日子過得太舒服,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還想著跟人家少主母的乳母彆苗頭。
許愛放下手裡的黃花梨透雕花頭簪,頭也不回,通過鏡子沉聲說:“雀兒,你且記住一件事,咱們是客,理當謹守本分。縣主對咱們已經非常好了,不要再有什麼過分的要求。”
“可、可……”雀兒不服氣,用力擦了擦眼淚,還想辯駁兩句。
許愛板下臉來,“怎麼,我的話你都不聽了?”
雀兒下意識的一哆嗦,慌忙跪下來:“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心疼小姐您啊。”
齊二爺沒了消息,齊家的奴婢們就開始給她們主仆白眼瞧了,雀兒擔心,這樣下去,她們家小姐早晚會被齊家掃地出門。
雀兒的想法也簡單,激起許愛的火氣,找個機會去縣主那兒告個狀,嚇一嚇那些賤婢,好讓她們知道,她家小姐不是好欺負的。
實在不行,也要攛掇著小姐給齊二爺寫信,訴個委屈,敘個舊情,好歹彆忘了小姐。
許愛通過鏡子看到雀兒跪地哭訴的模樣,眸光閃了閃,旋即緩了語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行了,你也彆委屈了,起來吧。”
“小姐,您明白奴婢的心就好!”雀兒帶著濃濃的鼻音,慢慢的爬了起來。
許愛站起身,走到近前,輕聲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不能那麼做。二爺去書院是正事,我不能為了些瑣碎的小事去打擾他,壞了他的前程。所以……忍忍吧。”
雀兒知道這是主人在向她變相的道歉,含淚點了下頭,“奴婢明白了,小姐放心,以後奴婢定會恪守本分,絕不給小姐和二爺惹麻煩。”
許愛笑了,伸手拂去眼角的淚珠兒,“這才是我的好雀兒!”
說話間,她眼角的餘光不經意的掃過南麵的窗戶。
……
“她果然這麼說?”
縣主剛剛弄完五月節給各家的節禮,便有小丫鬟來回話,她不禁驚訝的問了句。
“是,她還說,縣主待她非常好,且縣主事務繁忙,下頭偶有幾個碎嘴的奴婢,也與縣主無關。”小丫鬟低頭垂首,恭敬的說道。
縣主皺了皺眉頭,思忖片刻,問道:“這些日子,她一直都沒有出院門?更沒有讓丫鬟四處走動、探聽消息?”
丫鬟搖頭:“沒有。”
縣主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想了好久,才揮手道,“很好,你且回去吧,好生‘伺候’許姑娘。另外,也讓廚房、針線房那些個奴婢注意分寸,切莫失了禮數。”
丫鬟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縣主一個人坐在西次間的臨床大炕上,手裡拿著一串念珠,一下一下的撥動著。
“不對勁,總覺得她哪裡不對勁,”
起初縣主並沒有把許愛放在眼中,隻當她是個攀附權貴的麻雀,以為能輕鬆把人‘擠兌’走。
結果,許愛在齊家住了兩個多月,不管是賞花宴的‘逼’人富貴,還是嚴苛媽媽的管教,都沒能把許愛嚇到。
如今許愛受了冷眼,竟然還能說出這種‘識大體’的話,要麼是真的明理豁達,要麼就是十足的心懷叵測。
“什麼不對勁?”
齊令先抬腳走了進來,發現妻子沒有像往常一樣相迎,反而呆愣愣的坐在炕上發呆,嘴裡還喃喃的說著什麼。
他不禁有些好奇,一屁股坐在另一邊的竹編坐墊上,好奇的問道:“夫人,莫非家中有什麼事兒?”
應該沒事吧,即便有事,也都是喜事。
要過五月節了,家裡忙著四處送節禮。
京中還有幾樁親事,旁人倒還罷了,大兒媳婦的庶妹下個月要出閣,偏兒子媳婦不在京裡,西齊作為親家,總要過去幫個忙。
還有靜月庵那邊,也要時時的命人過去請個安,送些果蔬、野味等。
……所以,這些日子縣主忙得腳不沾地,卻整日笑容不斷,精神也愈發的好了。
今個兒怎麼皺起了眉頭?
縣主嚇了一跳,猛地回過神兒來,撫著胸口道:“老爺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齊令先忙道,“都是我不好,夫人,沒嚇到你吧。”
說著,他端起炕桌上的茶碗遞過去,“喝口水,壓壓驚。”
縣主沒想喝,但見丈夫眼中帶著慚愧,心下一軟,也沒伸手去接,直接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道:“我沒事了,就是方才想事情走了神。對了,老爺,可有大郎他們的書信?”
齊謹之夫婦離京,每隔七八日就會寫信回家,彙報一下行程,講一講路上的見聞。
縣主算著日子,兒子也該寫信回來了。
齊令先的表情忽的變得認真起來,點了下頭,卻沒有說什麼。
縣主會意,喚過外頭伺候的大丫鬟畫眉,“老爺和我要說幾句話,沒什麼要緊事,不要進來打擾。”
畫眉也是聰慧、穩重的人,聽了這話,立時明白過來,“婢子遵命!”
畫眉退出西次間,將堂屋裡服侍的幾個丫鬟打發出去,最後自己也退出正房,直接守在門邊。
黃鶯、杜鵑等丫鬟見狀,也都機警的守好幾個窗口,謹防有人偷聽。
“老爺,大郎他們已經抵達烏撒了?”縣主壓低聲音問道。
齊令先道:“今天早上快馬送來的書信,他們業已平安抵達。不過,快到烏撒的時候,遇到了劫匪。”
“什麼?”縣主大驚失色,一時忘了控製音量,“大郎他們沒事吧?可有受、受傷?”聲音已經顫抖了。
齊令先伸手拉住妻子的胳膊,用力按了按,“沒事,他們都沒事。夫人彆急,且聽我慢慢說。”
縣主鬆了口氣,雙手合十的念了幾聲佛。然後才發現自己失態了,訕訕的扯了扯嘴角。
齊令先理解的笑了笑,他乍聞消息的時候,也是吃了一驚。
細細將齊謹之信中所說的經過說了說,齊令先歎了口氣,“早知烏撒不太平,但還是沒想到情況竟會如此嚴重,幸好他們帶的人手足夠多,且大營裡也有咱們自己人。”
縣主這會兒已經鎮定下來,附和道,“是啊,大郎還好,他到底上過戰場。可憐兒媳婦,唉,我擔心她會不會——”後悔啊!
齊令先想到昨夜收到的密報,笑著寬慰道:“放心吧,大郎媳婦是顧氏女,絕非沒見識的尋常婦人。倒是有一事,還要請夫人多費心。”
縣主挑眉,“何事?”
齊令先向前探了探身子,幾乎趴在了炕桌上,湊到縣主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縣主的瞳孔一縮,臉上陰晴不定,她也壓低了聲音,“老爺,消息可靠嗎?那人,怎麼會——”有反心?
“大郎從留下的活口裡套出來的線索,雖沒有確鑿的證據,但那人絕對有重大嫌疑。”
齊令先嘲諷的說道,“天下人都說他是傻子,照我看,傻的竟是咱們這些人。”
縣主有些猶豫,思量再三,試探的問道:“那老爺的意思,要不要將此事——”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齊令先卻緩緩搖頭,“沒有證據,沒人會相信的。”
誰能相信一個傻子會造反?
好,你說有可能是傻子背後的幾個女人在謀劃。
大家又會問了,即便如此,那為何雲南各府縣、西南大營的暗探都沒有發現異常?
要知道造反不是小事,需要各方麵的準備,人、馬、糧草、兵器、乃至攻城的大型器械,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弄好的。
安南又是個偏僻貧瘠的地方,想要準備這些東西,再隱秘也會鬨出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