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們選擇造反,要麼因為漢官欺壓太甚,要麼自己犯了死罪舍命一擊。
王陽明再問:“你認為應該如何解決貴州的問題?”
“改土歸流,這個法子從太祖朝就開始了,不是一朝一夕能辦成的,”王淵說道,“現在情況正在變壞,衛所製度廢弛,民生教化不利。強行改土歸流,也隻能浮於表麵。例如把貴竹司改成貴竹縣,你派幾個流官過來有什麼用?佐官胥吏全是本地人,而且多半是以前的土司,換湯不換藥而已。若全部任用漢人,怕是連賦役都難以征收。”
王陽明頷首道:“確實如此,官不下縣。”
王淵笑言:“說這些都沒用,我又不是朝廷閣老。對了,我倒是覺得先生的教學應該改一改,不要直接跟朱子過不去,這樣隻會嚇跑更多的學生。”
“是我操之過急了。”王陽明居然親口承認。
或許是身在蠻夷之地,又突然悟通大道理,讓王陽明沒有那麼多忌諱,迫不及待的想要傳播自身學說。
曆史上,王陽明回到北京之後,兩個學生因為學術問題而爭執。一個信奉陸九淵的心學,一個信奉朱熹的理學,吵得快打起來,讓王陽明來評理。
結果王陽明謹慎到什麼程度?
他說肯定朱熹是正確的,這個早有定論了。就算把陸九淵的心學辯出花來,難道就能推行天下嗎?
這句話有三層意思:
第一,王陽明不讚成陸九淵心學。
第二,王陽明不敢非議朱熹。
第三,王陽明不是真的讚同朱熹。
同樣是心學,王陽明的心學,跟陸九淵的心學,雖然相似度極高,卻是兩套不同的學問,隻不過被後世合稱為“陸王心學”。
陸九淵的心學,源自程顥。
王陽明的心學,是從理學中悟出來的,源自程頤。
而程顥和程頤是兄弟倆,皆為陳摶老祖的隔代傳人。
你沒有聽錯,就是那個睡仙陳摶。
這挺滑稽,儒家心學和理學創始人的祖師爺,其實是一個道家傳人,陳摶尊奉的是黃老之學。
王陽明在貴州講學,應該說是最野的,雖然漸漸主動收斂,但也沒有太多顧忌,因此黔中學派(心學)同樣很野。
黔中學派野到什麼程度?
曆史上,心學在嘉靖登基之後,一度被朝廷視為偽學,全國範圍內明令禁止傳播。
其他地方的心學派係都蟄伏下來,唯獨黔中學派,公開高喊陽明心學是正學。湯冔、葉梧、陳文學等心學弟子,毅然辭官回鄉,專門在貴州傳播心學思想,並且無視朝廷法令,公然建起全國第一座陽明書院。
就問你野不野,直接跟皇帝和首輔對著乾!
可惜,心學初期資料遺散,貴州又山高路遠。黃宗羲在編寫《明儒學案》時,把心學其他流派都編進去,唯獨遺漏了黔中學派。而幾代之後的心學弟子,也跟黔中學派尿不到一壺,因為貴州心學是王陽明的初期思想。
隻能說初期思想,因為學術界公認的王陽明早期思想,是在他離開貴州之後所傳播的。
年齡越大,王陽明就越尊重朱熹。到他晚年,甚至把朱熹晚年的來往書信,斷章取義整理出來,說這才是朱熹的真正思想,跟自己的心學思想是一致的。
王陽明自我反省道:“貴州諸生,講太深奧的東西,他們根本聽不明白,今後還是該以淺顯易懂為主。你說得很對,在貴州的當務之急,是讓百姓沐浴教化,讓更多的人讀書識字,知曉基本的道理,為改土歸流奠定基礎。我過於急切了,這樣反而壞事。那數百個被我嚇跑的讀書人,本該都是傳播教化的種子。”
王淵拱手道:“先生是明白人。”
“你呀,肯定早就看出我的疏漏,偏偏憋在肚子裡不講出來,”王陽明搖頭直笑,“對待某些人,應該如此圓滑。但我能接受異見,你就彆藏著掖著了。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認同我的學說?如果有疑惑,可以直言相告,師生之間教學相長而已。”
好嘛,扯了半天,最後一句話,才是王陽明今天真正想說的。
王淵說:“我認為先生是對的,但肯定哪裡又不對。但以我的學問和見識,暫時還不能找出不對的地方。所以,我把你的學問,以及朱子的學問,都牢記於心一起揣摩,或許有朝一日能夠想清楚。”
“這是可行的辦法。”王陽明並沒有生氣,他後來的許多弟子,信仰也是五花八門。有的信朱熹,有的信陸九淵,甚至還有的信佛道學說。
王淵頓時鬆了一口氣,他還以為,王陽明不能容納異見思想。
王陽明說道:“我給你取個表字如何?”
王淵拱手道:“長者賜,不敢辭。”
“你行事剛直有餘,喜歡以力破局,雖有小智慧,缺乏大智慧,”王陽明說道,“淵,深潭回水也,表字‘若水’是最恰當的。但我最好的朋友就叫湛若水,咱們避一下,取字‘若虛’如何?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
“若虛”比“若水”更大,那是老子用來形容大道的!
由此可見,王陽明對王淵的期望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