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麵小販說:“認得幾個字。”
王相更加感覺奇怪:“隻認得幾個字,便去聽大儒講學?”
“心齋先生講得好,大家都愛聽,”小販帶著市儈笑容,嘿嘿道,“心齋先生講學的地方,人肯定多得很,賣麵也更好賣嘛。”
“那咱們一起去。”王相捧著土陶碗,一邊吃麵一邊往前走。
不多時來到州學門口,那裡已經交通堵塞,吏員、士子、商賈、百姓……全圍在那裡認真聽課。
一個身材精瘦的中年人,穿著奇裝異服,戴著紙糊帽子,手拿木製笏板,聲音無比洪亮地說:“我的老師陽明公,萬事論心,要致良知。但我覺得吧,致良知不能隻論心,更要論身。什麼是身?就是安身立本!”
他指向一個聽眾:“你是賣糖的,每天奔波,賺錢養家,糊口妻兒,那也是在安身立本。”
他又指向一個聽眾:“你穿戴絲綢,又富又貴,看來是做生意的。經商賺錢,不偷不搶,隻要彆做奸商,那有什麼可寒磣的?照樣在安身立本。”
他捋胡子說:“俗話說,窮計,富長良心。不是說窮人就壞,富人就心善,而是安身立本了,五鬥米不一定能讓你折腰。一個人連飯都吃不飽,還談什麼致良知?去年兩淮大災,人相食,良心都去哪兒了?把肚子填飽再說!”
王相站在旁邊都聽傻了,眼前這個講學之人,真是師祖陽明公的弟子?
那人繼續說道:“所以我講,立心之前,先要立身,立身為本!若不能立身,那立心就是無本之木、無根之萍。怎麼才能立身?首先你得有謀生的本事,你會木匠,你會種地,你會經商,你會讀書……這些都是立身之本。天下芸芸眾生,隻有先養活自己,才能談彆的事情。若人人都能養活自己,且不傷害他人,那這大明不就國泰民安了嗎?”
王相皺眉苦思,好像真是這樣。
若人人得其活,又不傷及旁人,則萬民皆得其活,則國泰民安、社稷穩固也!
那人朗聲道:“所以,立身才可立心,立心才可安天下。人人皆可立身,則人人皆可安天下!讀書人經常講‘聖人之道’,什麼是‘道’?道就是民用,就是民事,百姓日用即為道。我餓了要吃飯,糧食是道,耕種是道;我冷了要穿衣,布帛是道,紡織是道;我要出遠門,車船是道,工匠是道。吃穿用度,是道之本源,是最基本的道,也是最大的道!不讓人吃飽,不讓人穿暖,就是最大的不講道理!”
“說得好!”
數千聽眾轟然喝彩。
王相仿佛被閃電給擊中,他出身貧寒,幼時吃飯都困難,能讀書全靠運氣好,一路都遇到好心人幫助。他覺得眼前此人,講得太有道理了,吃穿用度就是最大的“道”,誰能讓萬民吃飽穿暖,不就能成為當世聖人嗎?
這番理論,再跟物理學相結合,簡直能完美搭配起來。
物理學研究的那些東西,最大的用途,就是讓人吃飽穿暖!
王相一直聽到傍晚,等眾人都散去了,他才上前拱手說:“在下王相,字懋卿,敢問先生尊諱?”
那人也不客氣,拱手說:“王艮,字汝止,號心齋。”
王相問道:“心齋先生是陽明公的弟子?”
王艮笑道:“正是。不過嘛,吾師之學有些毛病,做弟子的自當幫他糾正一下。”
王相說道:“在下是陽明公的再傳弟子,論起輩份來,當喚先生一聲師叔。”
“你的老師是誰?”王艮問道。
王相回答:“禮部左侍郎,若虛公是也。”
“王若虛?”王艮拍手大笑,“那正好,咱們好生聊聊,我最近正在學物理呢。他那套新算學,著實方便得很,很多時候都不用再敲算盤了。”
王艮此人,沒有功名,他就是個灶戶,世世代代為朝廷燒鹽。
七歲讀書,家貧輟學,隨父兄燒鹽。
窮計嘛,父兄開始做私鹽販子,他也跟著一路販鹽為生。十九歲時經商至山東,發神經跑去拜孔廟,對著孔子像思考:“夫子是人,我也是人,我努力讀書也能做聖人!”
於是,王艮開始自學,走哪兒都帶本書,一有空就拿出來。經商到某個地方,便去拜會當地大儒,不但學問淵博起來,而且還發展成大商人。
王陽明在江西剿匪時,王艮慕名拜訪,並正式拜入心學門下。但他的學問,其實早已自成一派,隻想在王陽明那裡得到補充完善,幾乎每次跟王陽明辯論都會爭吵,索性自個兒回老家泰州聚眾講學。
這便是,陽明心學之泰州學派!
泰州學派講究“立身”,而非“立心”,其實就是典型的“民本”思想。
王相和王艮在泰州相遇,立即產生化學效應。陽明心學門下的物理學派和泰州學派,開始互相汲取營養,雖沒有徹底合流,卻是諸多心學流派當中最親近的。,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