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言語,眼角餘光注意到她媽佝僂著背,在往車外搬東西。
她家裡窮,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好玩意兒,許多禮盒和保健品是她這趟過年帶回家給她媽的。媽媽拿了一大部分過來,看樣子是打算把它們送給親戚。
“算了。”楊楚說。
走到媽媽身邊,她接過媽媽手裡的重物。
媽媽很辛苦,所以,她不想再增加她的負擔。如果她媽希望她陪著吃完這一頓飯,那她就吃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叔叔家住在一樓。
他家很好認。這棟樓的外牆是統一的灰白色,因為年久,牆麵斑駁;唯獨他家的窗子外有些暗紅色的淌下來的印子,不知是什麼東西留下的鏽跡。
楊楚小時候覺得它長得像一個人流下的血淚。
進樓前,她不經意地看了它一眼。那暗紅看上去有些發青,像有臭味。她被惡心得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所幸穿得厚,除了她自己沒人察覺。
“歡迎歡迎,新年快樂啊。”小叔叔站在家門口迎接他們。
他蓄了胡子,頭頂因為脫發變得光溜溜的,外觀看上去是那種再普通不過的中年老頭。
楊楚爸媽跟他熱情地打招呼。
楊楚和於瑜走在最後麵,小叔叔卻最先注意到他倆,眼神不停在他們身上打轉。
“這位是?”他看向楊楚旁邊的高大男人。
於瑜主動自我介紹:“我是楊楚的男朋友。”
楊楚拉走於瑜,他們跟著她爸媽進到屋裡。
有的親戚先到了,三三兩兩地坐在客廳嘮著家常。見楊楚帶了個麵生的男人來,他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楊楚,帶男朋友回來啦?”二姨跟楊楚最熟,最先過來問出大家好奇的問題。
“是的。”於瑜和楊楚同時回答。
二姨了然:“啊,我聽你媽說過,你們談了三年,準備結婚了。是那個小許……”
“於,”於瑜搶斷她的話:“我叫於瑜。”
二姨和其他親戚都很驚訝,但大家也都沒說什麼。
又跟二姨稍微寒暄了幾句,楊楚與於瑜一起坐到客廳角落的沙發,加入了楊楚的舒適圈——光看電視的不說話的親戚行列。
楊楚打量著四周。正如媽媽說的,小叔叔家裡被重新裝修過了。
每個房間的牆壁刷了不同顏色的漆,家具換成了更大氣的中式風格,從前破損的地磚換成了整齊的棕色木地板。
小叔叔家的電視機很大很氣派,不過電視沒充會員,不停地換台也都是廣告。於瑜觀察著坐在他們周圍的幾個親戚,為了避免閒聊,大家都盯著屏幕,貌似看得很認真。
一旦不小心對上眼神,親戚就會機械地問:“需不需要喝水?”或者就是:“來點瓜子嗎?”
楊楚和於瑜麵前的水杯,水一直是滿杯的。每當他們喝一口水,沒事乾的親戚就會過來幫他們添一點。
這導致楊楚很快就有了想上廁所的感覺。
她一站起來,於瑜也跟著她站起來。
楊楚:“我去廁所,你就在這裡看電視。”
“我也去上廁所。”於瑜實在是不想看電視購物的廣告了。
小叔叔家哪裡都經過裝修,偏偏廁所沒有。
那扇破木門的鎖是壞的。楊楚擰上門鎖,它旋轉後發出“哢噠”一聲,貌似正常上鎖了。可一旦她往下拉動門把手,就會發現門會被打開。
楊楚熟練地找來拖把把門堵上。
當她發現自己沒有忘記這串動作,她的堵門手段竟十年如一日如此嫻熟的時候。楊楚的心裡伸起一股濃烈的自厭。
她喝了很多水,非常想立刻上完廁所出去,擺脫這個空間。
手伸向褲子的拉鏈,楊楚又是一陣發怵,她不自覺地疑心,不自覺地四處亂看……
看著拖把斜立的形狀,記憶中的綠色的馬桶、狹小的淋浴間,她再也忍不住了。
楊楚強迫症般地拿起馬桶上的卷紙,用紙堵住門的鎖眼,把紙搓成條堵住門板的空隙,拿紙沾水糊住廁所的玻璃窗……那窗戶正是她從外麵看到的那扇,留有深紅色印記的窗子。
做完這一切,楊楚陷入了恍惚。
每個被她堵起來的縫隙背後,都仿佛有一雙眼睛,小叔叔的眼睛。
他曾透過門縫偷看她、透過門鎖偷看她,他曾無數次扒在窗戶上注視著她。他渾濁的黃色的眼睛宛如一種怪異的獸類,裡麵寫滿葷腥的情緒。他如蛆蟲一般,陰暗地趴在某處一動不動,散發著和廁所一樣的腐臭味。他家廁所的門鎖從來不曾修好,他會假裝沒發現她在廁所,莽撞地開門進來,享受她那一瞬間的驚慌。
少女時期,楊楚把小叔叔偷看她的事跟媽媽說過很多次。媽媽總是說:“你小叔叔是長輩,有時候可能不太注意,你想太多了。他借錢給我們家,是好人。”
可是,有一次,被楊楚撞見了她媽在埋怨她爸,她媽說如果不是她爸,他們不用住在小叔叔家,楊楚也不必承受這些騷擾。她爸卻回說,沒那麼嚴重,他從小跟小叔叔一起長大,小叔叔有隱疾,頂多過過眼癮,不會對楊楚做什麼。
如果人是在一瞬間長大的,有那個瞬間的話,少女楊楚就是在聽到這段對話後長大了。
她知道了自己沒有想太多。以及,這個世界沒有人能保護她,除了她自己。
“楊楚,你還好嗎?”門口的於瑜聽到異動,出聲詢問。
被他的聲音叫醒,楊楚從回憶中艱難抽身。
廁所的門從裡打開,她走出來,對他說:“我想去彆的地方上廁所。”
他點點頭,說:“我陪你去。”
他願意陪她去,並不問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