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一心騎車回家的時候,覺得自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裡。
她突然就明白了這幾年方永年性情大變的原因——原來那場車禍並不是意外。
她不相信自己的爸爸會做出那樣的事,甚至也不敢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人在現實世界裡做出那樣的事。
她在車禍之後去過醫院,她甚至偷偷的看過當時交通事故上的照片,那些讓她在深夜裡會做噩夢嚇醒的畫麵,居然是人為。
她的心跳很快。
她認識方永年八年,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話的內容趨向成人。
這是那場車禍後,她第一次把他和她爸爸之間的矛盾,提到台麵上來說。
直接撕開,毫無隱瞞。
她和他之間的對話,第一次,和年齡輩分無關。
她心跳的越來越快,十八歲的年紀很難形容這種複雜的感情,有心痛有震驚甚至還有一些複雜微妙的激動。
她在夜色中飛快的踩著自行車踏腳,江南三月的潮濕冷意浸透她的紅色圍巾,臉上冰涼涼的一片。
可是,卻很熱。
她捏了一把刹車,掏出手機給劉米青發了一條微信,然後調轉車頭。
益民藥房離方永年住的小區很近,而方永年小區後門那條巷子裡,有很好吃的桂花糖藕。
清明節前的糖藕酥中帶糯,和其他季節的藕不同。
以往這個季節,方永年都會帶著陸一心去吃幾次,今年,陸一心想給他買一次。
***
陸一心離開後,方永年坐在凳子上緩了很久。
上次拿葛文耀錄音的時候,在冷風裡吹了太久,身體底子差了,感冒一直反反複複。
他以前其實很嬌慣,家裡是老幺,從小學習成績拔尖,和他那個莽大漢一樣的大哥比,他父母更疼他。
他愛吃嘴巴刁睡覺的床單必須每兩周換一次,彆人在項目裡熬夜通宵的時候,他總是會給自己想辦法抽出時間蓋好毯子每天定時睡覺。
他以為他這一輩子應該就是這樣了,泡在實驗室裡,拿幾個看起來應該不難拿到的獎,白發蒼蒼的時候,兒孫滿堂有社會地位,死掉發訃告的時候,他後麵的頭銜可能是某某院士。
前半輩子,他的人生一帆風順,所以他也有一些天真的抱負,想要讓中國的原研藥在國際上有一席之地,想要通過藥品研發,治療那些神經退化性疾病。
直到那場車禍。
車禍後項目投資人宣布撤資,謠言四起,項目組的每個人一夕之間都被蒙上了奇怪的陰影。
那場車禍毀掉的不僅僅是他的一條腿,還有他的人生,他的信念。
那場車禍讓他這樣嬌慣的人可以麵無表情的住在這樣簡裝的毛坯房裡,廁所裡的馬桶嘎吱直響,臥室裡的床隻是用兩塊木板拚出來的,睡在上麵會讓他恍惚覺得自己躺在棺材裡。
在禾城開藥房是鄭飛的意思,他在這方麵有點門路,益民藥房的租金也比其他地方便宜很多,他當時答應,是因為他覺得他以後的餘生,可能需要依靠這個藥房糊口。
他死了以後不再會有訃告,他的頭銜也不再可能是某某院士。
他就是那個性格奇怪的,少了一條腿的藥房老板。
人生無常。
方永年笑了笑,終於起身,像個老年人一樣慢慢的活動自己還能動的關節,咳嗽了兩聲,把之前用過的幾個杯子放到廚房的水槽裡。
外麵又在下雨了,雨聲快要蓋過他洗杯子的水聲。
他的每個動作都帶著方永年式的慢吞吞,聽到敲門聲,連回頭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晚上八點鐘。
門外站著去而複返的陸一心。
紅色圍巾被她脫下來裹在雙肩包上麵,外套脫下來當成了雨傘,耷拉在頭上,濕嗒嗒的。
她一邊跳一邊進門,一進門就把空調打開,瑟瑟發抖。
“我媽媽沒說今天會下雨啊!”她跺著腳抱怨。
新鞋子算是徹底報銷了,她脫了鞋子順便脫了襪子,赤著腳踩在地上,走一步一個濕腳印。
“穿鞋子。”方永年看不下去了,把她之前穿過的那雙家居拖鞋踢給她,自己去衛生間給她拿了毛巾,又拐進房間拿了件棉外套丟給她。
“我腳濕了。”陸一心不想拿方永年的毛巾擦腳,隻是拿起來小心翼翼的擦了擦臉。
方永年直接從沙發上丟了個抱枕給她:“擦腳。”
陸一心看著那個抱枕留戀了半秒鐘,有點心疼的赤著腳踩上去。
這好像是她送的,為了什麼送的忘記了……
方永年的棉外套很大,也很暖,乾燥的有一股煙草味。
陸一心稍微暖和一點,就擦著頭發一雙眼睛滴溜溜的看著方永年。
方永年正在從水槽裡拿出她的杯子,衝了下打算給她泡第二杯熱可可。
“你不覺得我討厭麼?”剛才凍得夠嗆,現在暖和了,方永年看起來又很安靜,她忍不住問出了剛才想問沒敢問的話。
他那麼不相信她爸爸,為什麼偏偏對她一直是這個樣子,一邊嫌棄一邊照顧的樣子。
方永年把熱可可遞給她。
問得沒頭沒腦的,難為他居然還聽懂了。
“我變態。”這句話他說的十分真心,真心的陸一心一口熱可可直接嗆到了鼻子裡。
“怎麼又回來了?”方永年嫌棄到直接把紙巾盒丟給陸一心,讓她自己處理那一灘飛濺的巧克力。
“我給你去買噴霧了。”陸一心擦完嘴,獻寶一樣的拆開她用圍巾包著的雙肩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