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半闔著眼和魏奶奶歪在北炕上聽她們說話的黃大娘也看過來。
魏臘月點頭:“是大雨引發的山洪,但不全是。”
她拿過寫廢了的一張紙,在反麵畫了些山頭,圈出一部分道:“這兒、這兒、還有這一大片的林子砍光後,沒有補種。林場太大了,時間也太久,原本還是資本家產業的時候就在那裡伐木頭了,不少山頭遠看還行,近看的時候那樹都是稀拉拉的不成林子,可也好歹也是補種過的,但咱就是沒想到裡邊竟然藏著大片沒補種樹苗的地方。”
“我剛嫁過去的時候就覺得那邊沒咱大隊環境好,一到春天刮下來的都是土,周亮那時就說過這是砍伐過度造成的,他還在內部刊物上發過文章,分析濫砍濫伐可能會造成的惡果——我也沒想到,惡果這麼快:山上存不住水了,不過兩日的大雨就引發了山洪。而且山洪雖隻這一回,但每次下雨後山溪就渾的厲害,水流也大的立不住腳。你說再這麼下去,那……”
林星火拿過那張紙:“今年是山洪,明年就可能是泥石流、山體滑坡。”
金招娣的娘聽見這話嚇得臉都白了,林場周圍那一圈可有不少村落,且地勢都在下頭,要是林場哪個地方塌了,一死就得一屯人。
“可這公家的事,咱能有啥法子?”招娣娘這參與積極性還挺高。
的確沒啥好法子,魏臘月就說:“我當時聽說後就跟去看周亮的林場領導反應了,他的領導保證會把事故原因寫清楚送上去。林場其實也為難,咱三市林場其實是好幾個區域合並成的,上麵還有總廠管著,有的區為了效益就是不補種或是補種苗不足,人家還是總廠的生產標兵——但這後果就不知道誰來受了。周亮現在能坐一會了,他要用自己的親身經曆寫一篇稿子寄給總廠,希望能有點用吧。”
“我是看見姑您在自留地裡插了好些紅豆杉,還都活了,我就想著您怕是想補哪裡的樹苗,就想著跟您說說這事。”她道:“您補苗的時候叫上我,我給您打下手!”
“啥是紅豆杉?”金大娘又問。
林星火隻得解釋一句:“就是赤柏鬆。”金大娘一聽,哎呦了一句,這可是好木材,那裡頭桔紅色的心還能榨顏料呢。
“是咱大隊哪個地方給挖禿了嗎?”魏臘月有點緊張,她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生怕不鹹屯也跟林場似的自個兒把自家地方給糟蹋了。
這還是西山上的金環蜂尋找蜜源時發現的禿坡,為了繞開那片地方,去禿坡另一邊采蜜的金環蜂群飛回來後就累得趴在樹枝上了,這才引起林星火的注意,往那邊一探查,才發現不僅樹給砍光了,灌木雜草什麼的也被燒了——
“就是西山另一邊的梁子溝大隊,先把樹砍了分了,又把剩下的燒成草木灰肥地了。我跟老支書和大隊長說過了,秋後咱們大隊就找他們說道這事。”
老支書當初‘栽’界碑,把西山囊括進一多半,剩下的小半拉就歸了後遷移過來的梁子溝。梁子溝那側的山溝壑特彆多,地形複雜不好走,不管是山木還是野果子都比不上不鹹屯這邊的豐富,每年采秋的時候梁子溝大隊總會罵這邊大隊。
“梁子溝乾事忒不地道!”金大娘罵道:“咋能這麼乾?咱們都是靠山吃山的人,他們咋敢把山往禿了燒?”
黃大娘和魏奶奶也氣的不行,黃大娘就想起她原來的老村了:“當初黃屯發屍瘟,就是這鬨得!”
她氣兒子沒跟她提,不然她能帶著屯裡所有乾不了重活的老娘們上梁子溝罵街去。
魏奶奶拉住她:“你看你,就是怕你這樣,大壯才沒敢跟你說!”
林星火也勸:“大隊長氣的不得了,要不是秋收更要緊,咱們早就要說法了。”
兔猻從外麵跑進來,林星火一把給接到懷裡攬著,邊還轉移黃大娘的注意力:“大娘,黃屯鬨屍瘟跟燒山有啥關係?”
黃大娘就把幾十年前的舊事告訴給大家聽。
原來的黃屯窮啊,跟不鹹屯這些依山而建的村落不同,它就是山上,後頭緊挨著的就是深山老林子。黃屯的人能稱得上是真正的山民,無論南北,山民在哪裡都格外窮困艱難些。黃屯這個村子的年頭也不長,本來是一些躲避戰亂的人逃到這裡落腳的,後來山民們靠著山珍換點錢過日子,起房子生兒育女,這樣也就漸漸成了個屯子,好歹安安生生的過了三十來年。
可就在一十五年前,剛土改完,有山民在往粱山上撿到顆金珠子。事情壞就從這裡壞的。
黃大娘比劃:“那座山不高,但雪很厚。附近的人叫它‘魍魎山’,還有叫‘黃粱山’的,你們聽聽這名,又是魑魅魍魎,又是黃粱美夢的,能是啥好地方?但真打聽起來誰也不知道這山上發生過啥事,反正打我小時候,爹娘就說不讓挨近那山,我們兄弟姐妹哪天往那山的方向跑的多了,都得挨燒火棍。”
撿金珠子的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采山珍的山民路過往粱山的時候,一個崴了腳的山民走不動,非得歇歇不可,彆人勸他不聽,還讓大家怕了先走,就是老虎來了他也得歇會兒。他們這夥人撿蘑菇時就起了口角,當即其他人就往下走,這人邊靠在樹下歇腳邊扒樹皮撒氣。
走的那些人也不敢真把他扔下,不過是想離遠點,不料還沒走出多遠,就聽崴腳這人叫了一聲。山民們忙回頭去看,倒是沒看見老虎,但這人手裡攥著的東西可是明晃晃的,他還剛從嘴裡拿出來——是金子呐!
得了金珠子的山民自己叫破了,沒法子,他就說是樹皮裡掉出來的。大夥連樹都推倒了,還是沒找到其他的金子,但所有人包括黃屯裡的山民心裡都火熱。因為這金珠子上麵有印記,而且那棵樹有些年頭了,藏金珠的地方有個陳年的口子,像是很多年前被斧子劈過的。於是就有個比較可能的推測:許是哪個舊社會的大戶人家在這座山上藏過財寶,所以才會砍樹;那得有多少金銀呐,這才能把指肚大小的金珠子給掉了!
山民心裡,這往粱山瞬間就變成了金山銀山,很多人都信誓旦旦的說往粱山那嚇人的名聲就是藏財寶的人家放出去的,不然為啥真追究起來卻說不出個嚇人事。
“黃執信也就是先一步和戲子私奔了,不然他要知道,保準是最先想到‘燒山’這陰損主意的人!”黃大娘提起前夫,滿臉不屑的道。
“那時候人都瘋了,實在也是窮怕了。多少人上往粱山都沒尋到金子,屯裡說得上話的人就商量說燒山。當時還有一些人不同意的,但拗不過大多數人的意思。結果就選了個沒風的日子,把山燒了。”
黃大娘滿眼的複雜:“那山上的雪蓋子特彆厚,說燒山那也隻把下邊幾十米給燒出來了——金子沒找著,雪化的地方顯出來好些屍體!”
“看衣服樣式那得好些年前的了,都是被人殺了的,男女老少都有!有劃脖子的、有被石頭砸死的……好像幾夥人一起動手乾的。最奇怪的是這些人除了致命的傷處都沒有啥反抗掙紮的痕跡,屯裡的人當場就給嚇懵了,一個跑,所有人就都跟著往回跑。”
“要是點一把火就地給燒了,興許也不會有後來的慘事。”黃大娘歎口氣:“後頭一段日子都沒人敢往那山上去,但漸漸就有人高燒不退,腹瀉吐血……驚動了鄉裡,後來縣裡也特彆重視,就安排了好大夫到屯裡來給治病。大夫和民兵調查時發現有往粱山上的屍水混著雪水流下來,汙染了黃屯的一條溪水。”
“反正吃過那條溪水的人都死了,救都來不及。因著這,那地方沒人再敢住下去,黃屯就破村了,剩下的人戶都打散重分了。”黃大娘最後說:“燒山呐!山民祖祖輩輩的規矩就是敬山,為著顆金珠子大家就忘了這話了,都敢燒山了,那啥報應也都是該的。”
林星火都聽入了神,她腦子裡閃過一絲念頭,正努力想要抓住。
金大娘咽口唾沫:“那些屍體呐?咋處理的,還是那麼擺著?你不是說死了很多年嗎,咋、咋還能作怪?”怕不是冤魂報仇的吧?
金招娣的娘往林星火身邊蹭的動作特彆明顯,魏奶奶趕緊讓她小聲點,屯裡還有外人,叫人聽去這樣封建迷信的話還得了。
“不是!”黃大娘安慰她:“縣裡去的人說那些人死了都得上百年了,就是讓雪給凍上了,才沒化成骨頭。露出來後很快就爛了,也就是因為爛了才傳播的屍瘟。你彆怕,黃屯的傳言是挺嚇人,其實還有不少人都沒事,出事的是喝那條溪水的人。”
但黃大娘掩下沒說的是,當初主張燒山的都是屯裡得勢的人家,這些人的家多數都造在容易取水的好地方,就是那條小溪邊,所以這些人基本都死在那場瘟疫裡,反倒是被擠到邊角、吃水要從另一條大河裡挑的人家大多沒事。金大娘也不敢說沒有報應在裡頭。
“死了上百年?”林星火把兔猻亂動的爪子握在手裡,跟金大娘確認。
“沒錯兒,人家公安都來看過。”她唏噓道:“應該也是個小村子,公安說大概齊是遭了土匪給滅村了,可憐呐,這麼多年壓在雪下頭。”
“那金珠子?”魏臘月覺得不對:“這村子很富?”
招娣娘那小眼神又有了點精神。
黃大娘就笑:“窮,比黃屯還窮呢,彆說金子了,連家當都沒有,就跟從彆處被趕到那山上似的。察看的公安同誌都疑惑呢,說這麼個小窮村子,土匪殺他們乾嘛?興許土匪倒是夥富得流油的,不然也不會落了顆金珠子在那裡。”
“但這都是百十年前的事了,遷村重組後也就算了。”
林星火突然問:“大娘,你們那邊發生過雪崩嗎?”
黃大娘搖搖頭:“那倒沒有,黃屯周圍的山不高,也不算太大,積雪滑下來也埋不了屯子。但這一圈山坡外可就是不一定了,像往粱山和它附近的一座橫粱山的雪蓋子那麼厚,都是從高山上滾下來的雪壓的。隻要山陡又稠密的地方,雪崩是慣常有的,但沒人住的地方,也礙不著啥事兒。”
確實,山區雪厚的地方常見雪崩,多是積雪過厚,山壁掛不住了,自然而然就滾下去了。
所以林星火查了這麼久,還是沒能找到金家壓勝玄狐心臟的祖墳所在地。無他,有懷疑的地方太多了,甚至不鹹山林立的每一座山頭都有可能是。
但今天,林星火覺得自己可能找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