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五十六章 第一更:衝動(1 / 2)

林星火的速度是快, 她先跟在大隊部的老支書等人說了事情,又跑到河灘農場告訴班長老郭、寧老和方同儉等人做好準備後,又應村口的大鐘召喚鄉老的聲音回到村口, 竟然比坐爬犁的老支書等人還要快一步。

在村口民兵站崗的一層木亭處, 她還見到了個熟人, 正是隔壁梁子溝大隊長的親侄梁三鷹。梁三鷹看到她來了, 先是擠眉弄眼的遞眼色,等林星火走近了, 這小夥子立刻站好了, 恭恭敬敬的喊:“姑!您吃了嗎?”

再來一百次,林星火還是習慣不了這種跟見了祖奶奶似的問候法。

今天是岑大柱帶著個民兵預備隊的小夥子站崗, 也不知道咋分配排班的,把兩個悶葫蘆給放一處了。尤其岑大柱, 他是典型的對著熟人有話, 對生人板臉勿進的性子, 民兵隊一群大老爺們裡嘴上最有數的人就是他了。

林星火就看那一個站在最前的、穿著中山裝的什麼反孔工作小組的人臉都氣紅了, 指著岑大柱的手直抖, 岑大柱腰板挺得特直溜,抱著杆擦的雪亮的老式步.槍直視他們, 但就是一聲不吭。那個小民兵有樣學樣,雖然個頭比不上老民兵,但下巴磕揚的可高,嘴角抿成筆直一條線, 堅決不說一個字。

被民兵護在身後的長蟲娘和虎子奶奶,嘴裡抽抽噎噎的,但臉上可沒一道濕痕,更是見著林星火就告狀:“姑!這幫子人要進屯, 咱民兵說得看工作證,還得報給支書大隊長同意,這不該呀?哪個工作組下來不是這麼做的?但那個人就說他倆阻礙工作,要把人抓起來!啥子人呀,早些年土匪進村也就這架勢了吧。”

“說啥呢!革命工作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行,你們這是刻意阻撓,是不是想包庇文化黑根子!”

稍微年輕點約摸四十歲上下的那個突然就激動了起來,一把撲到年輕小民兵背上哭嚷:“我就是個當娘的!看你推攮我們家長蟲才急了,不就是說你一句嗎,你就給我們兩個糊塗老娘們橫上了?咋,老娘往上屬八代都是貧農,根正苗紅光榮一百年!領袖還說要像貧下中農學習呢,你們這些不知哪裡來的城裡人說給農民扣高帽子就扣高帽子?我敬愛地領袖啊,咱老農民受欺負了呀!”

小民兵臉都漲紅了,任他娘趴背上嚎啕,他娘那拳頭砸的後生的肩膀邦邦響,這娃仍舊倔強的不肯放下下巴磕。

原來這就是長蟲啊。

虎子奶奶也隻揪著站在最前的那個人說事。

林星火忍笑,不得不說,村裡的三姑六婆們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這就把集體矛盾轉化成針對單個人的矛盾了,沒見這個工作小組的其他人已經對最激進最表現的這人露出了不滿的神色了。

果然,一個老成持重的中年人就從中間站出一步:“小賈,你先讓讓。咱們工作要開展,但也要講究方法嘛,不要跟老鄉起衝突。”

然後抬臉向這邊望:“是村裡的長輩來了嗎?老人家請過來說話,我們確實是帶著突擊檢查的任務來的,您看……”

長蟲娘這才不嚎了,和虎子奶奶攙住林星火的兩條胳膊,岑大柱和長蟲也讓開一條道,露出林星火來。

和藹可親的正準備和上了年紀的老鄉做工作的中年男人就是一噎,尤其一壯年一青年後生都尊尊敬敬的喊了一聲“姑”之後,他著重望望花白頭發小腳伶仃的虎子奶奶,她也管這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叫“姑”?

林星火假裝沒看見這人古怪的臉色,描補道:“咱大隊的社員可沒有阻撓你們的工作!”她指指後頭大樹上掛著的銅鐘:“拉響那個鐘,就是通知大隊有緊急事情的意思,大隊馬上就來人了。”你們要進屯開展工作,民兵通知大隊是應有之理,隻要通知了,就不算阻撓。

至於為啥耽誤了一會子才拉鐘,這不是你們一來就蠻橫推攮人麼,還正巧被人家親娘看見了,當娘心疼兒子,這還能認?一個農村婦女懂啥迅雷不及掩耳,她就知道不能讓人欺負自己的崽!

果然,不到兩分鐘,老支書、大隊長、會計還有幾個老態龍鐘的老人就坐著爬犁到了。

那男人看看手表,從拉響那鐘還不到十分鐘,真是沒耽誤就趕過來了。這下他也沒啥話說,扭頭瞪了一眼那個打先鋒的組員,都是小賈太衝動,這些鄉下的老娘們不懂事,跟她們瞎掰扯什麼,白耽誤功夫!

老支書很熱情:“大隊部離村口遠,聽到鐘聲咱們趕忙就來了。”還介紹以老蒼頭為首的幾個本屯年紀最大的人道:“都是屯裡的長輩,屯裡的事離不得這些長輩操心。”其實是大隊部有一間裝了玻璃窗的小會議室,在沒有會議的時候就成了這些老人家最愛待的地方,隻要有太陽的日子,那裡頭保準擠一堆老頭老太。這些人大都重孫輩都有了,家裡也不用他們勞動賺工分,還一個個被小仙姑調治的身體倍棒,願意待在這裡閒磕牙就待唄。

但這看上去是把村裡長輩請出來一起接待的鄭重態度,就令人很舒服了。

反孔工作小組的神情就鬆了鬆,中年人自稱姓曲,曲組長儼然還抱著突擊檢查的心,跟老支書握了握手,就道:“都上爬犁,路上說!”

結果轉身就發現他們拉爬犁的那頭高頭大馬四蹄彎折,跪在雪地上不挪窩。兩個矮一點的就著急道:“這是跟區裡借的好馬,要出了事可咋交代?都賴那兩個老娘們!”

她們一說話,大家夥才發現這是兩個年輕女人,隻是這倆女同誌帶著綠軍帽,帽簷壓得低低的,露的發碴特彆短,穿的也跟一群男人沒啥兩樣。林星火一下子就想來賀慶之前跟她嘀咕說的:“有些個年輕女同誌打扮的跟男人看齊,把名字也改成男娃的名,鬥起人來比男人還狠,歇斯底裡跟瘋子似的!”

長蟲娘不認,叫說:“欸,你這個女同誌,咋說話呢?”這可捅了人心窩,這些自稱“革命小將”的女鬥士忌諱一切帶有性彆的稱呼。

其中一個女同誌狠狠的瞪了一眼長蟲娘,指著就罵:“你這個老x婦,你敢殘害革命財產!”說著就從腰裡解下棉襖外那條不倫不類的皮腰帶,在空中甩了一下,就要來教訓長蟲娘。

彆說長蟲娘,就是老支書等人,也沒見過這種上手就要抽人的架勢。

長蟲的手一下子握緊了槍柄。

曲組長攔了攔:“小孫,不要衝動,要給老鄉一個做檢討的機會。”

他說的怪輕巧,輕飄飄一句就把罪名摁死在長蟲娘頭上了。

長蟲娘也愣了,一時間撒潑打滾那些鄉下婦女拿手好戲好像都不管用了。人家就說你有罪,現在這些帶紅袖章的人打罪人可是天經地義的事!

曲組長攔也是虛攔,那架勢明擺著就是長蟲娘不認罪就讓那什麼小孫抽到她認罪。

他還和顏悅色的解釋:“孫鐵鞭同誌是京市知青,中學時就曾在階.級鬥爭中做出過突出成就,因插隊時在當地抓出了十名以上的階.級敵人,主持過多次成功的鬥爭批判會,作為積極分子被反孔工作小組吸納。”

十個以上的階.級敵人?多次批判會?林星火都不敢想她插隊的地方被攪和成了什麼樣?

這個孫鐵鞭冷哼一聲,說:“沒有革命氣氛的地方就容易滋生階.級敵人!”

那什麼是革命氣氛?越殘暴就越有氣氛?

人家顯然就是這個意思。林星火聽到老支書的氣息都被氣的不穩了。反倒是那群被拉來充當門麵的老頭們個個老神在在,小聲嘀咕的話讓林星火起了一後背雞皮疙瘩:

這個啞著嗓說:“我數著是十個人……多幾個也不要緊。有支書看著呢,不會讓在村口動手,離開這邊,到人少的地方,摁住扒了棉襖往地裡一插,凍結實了再拉上山去。”

那個搖頭:“不成。咱們屯有仙姑保佑,狼都不吃人了,扔山裡不保險——拉宋瓦子江那邊去,冰上鑿個洞就行,費不了多大事。”

還有狗頭軍師:“這是犯陰司的事,彆讓娃們動手,也彆喊打喊殺,先把人穩下來,中午吃飯的時候哇——我那裡有黃羅傘蘑菇,你們誰家有黃蠟傘子?給他們弄一盤……”他們老啦,直接動手弄不起這些人啦,但老有老的法子。

“我那也有黃羅傘,不過是好幾年的乾蘑菇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用,索性也彆添什麼黃蠟傘子,用咱倆藏的給他們塞一盤,保準中用。”

“你個老蒼頭裝啥傻子,黃羅傘曬乾成十年都能藥耗子,你說有用沒用!行了,就這麼說定了。”

林星火恍然想起這個黃羅傘,學名應該叫黃蓋鵝膏菌,是唯一一種黃色的劇毒蘑菇,偏偏長得跟能吃的黃蠟傘菌特彆像,還都愛長在鬆林裡。屯裡每年采秋時撿的蘑菇都得讓村裡老人統一檢查過後才會分給各家,老人們的確年年都能從裡麵挑出一些不能吃的菌菇,但誰能想到這群老頭還會把毒蘑菇留下來?

抬眼再看氣勢洶洶的孫鐵鞭,林星火忽然就明白為啥老頭們這麼心平氣和,在他們眼裡,這人已經是死人了。對著一會就躺冰窟窿的人,當然會“寬容”一點。

內心思忖了片刻,林星火決定堵住耳朵不聽老爺子們的盤算,至於中午飯準備炒蘑菇什麼的,林星火不打算管。

但老爺子說得對,村口不能動粗,尤其還有梁子溝的人在,不能就這麼直喇喇的硬頂。但這口窩心氣她記住了。

“大黃,去!”林星火向後拍拍巴掌,裝狗拉爬犁的大黃才仰頭“嗷嗚”一嗓子,帶著另外兩隻狼靈巧的掙脫套子,向南山方向跑回去。

老支書顯然也是這意思,不過他看慣了大黃拉爬犁撒歡,一時沒聯想到那馬是被狼王嚇跪了,正要請林星火幫忙給看看馬。

“那是狼!”趴那裡時還不大明顯,跑走後身後垂著的大尾巴可太好認了。

一時間這些人囂張的氣焰都萎靡了些,那匹馬在狼走後也被個捂著羊皮襖窩在角落裡的老漢拉了起來。老支書看了那趕車的老漢一眼,不鹹屯這邊一直坐在爬犁上沒起身的老蒼頭趕緊碰碰老夥計的胳膊,示意這裡漏了一個,這個看樣子不大好弄。

但馬起是起來了,仍舊不安的踏步,不肯向屯裡走。老漢嘴裡噅噅的哄著馬,卻不肯硬使喚它。

這是馬兒懼怕屯子裡各種野獸的氣味,老支書也沒想喚駝鹿拉他們,叫牽了大隊的驢和騾子來拉爬犁。

那位曲組長純粹就是個笑麵虎,這會兒坐在爬犁上居然還能跟沒事人一樣談笑風生。倒是林星火故意挨著她坐的孫鐵鞭有點憋氣,摩挲著又係回去的皮帶粗聲粗氣的挑刺:“你看你這穿的是什麼?一股資產階.級作風!”

林星火上身穿的是土棕色粗布對襟小襖,下身一條平平無奇的黑棉褲——這襖褲從頭到尾都是她親手做的,染布用的是從縣藥材公司買的一味中藥:薯莨。薯莨能治月經不調等疾病,還是種經濟實惠的染料。原本林星火隻是用它給河灘農場的幾位女同誌治婦科病,沒想到熬藥的時候被其中一個南方口音的嬸子認了出來,說這東西既能染紅,還能染黑,特彆好使。薯莨遇水就黑,加水熬出來的能染黑布,用直接砸碎的汁水染出來的就是紅棕,顏色牢固耐穿……

見林星火不搭理她,孫鐵鞭倒上綱上線了,先是背了一段語錄,又說林星火那頭短發倒還算可以,但臉太白,身上穿的也不行,林星火聽她拉雜一堆,才明白她的意思是“但凡一切能顯出女性特征的打扮就是資產階.級的”,跟她似的黑黢黢、臭烘烘才算是正經人唄。

林星火心裡窩火,挎包裡的兔猻也不老實,忍了忍才沒出口反駁,跟這種腦子有坑的惡人,說啥都沒用。

從村口到河灘農場,這十個人的嘴就都沒停過,他們是越說越激昂,不鹹屯的老少是越聽越蔫吧。

簡直是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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