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乾起活來並不比老農們遜色多少, 用稻糠摻稀泥活好的泥巴,三兩下就把林星火特意囑咐兔猻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牆麵給抹平整了,這點活都沒用一上午。
晌午的時候, 看管勞改農場的一個班的編製也趕著驢車到了,這個班有老有小, 都是武裝部郭部長千挑萬選的親信, 班長姓郭, 是郭部長的親大哥。老郭一來就催著張主任和賀慶回去,說那些人鬨得很不成樣子, 零下七八度的天就讓人穿一件單衣遊街,這是要把人往死裡整。
三市是省城那個‘金蓋雪’金家的老家,有金家在,彆說鬆縣了,就是整個地區都沒有什麼大地主。“那些人薅出來遊街的典型也不過是個小地主,這些年也算遭報應了, 一直勤勤懇懇的掃廁所,真要把人鬥死實在有點說不過去。”老郭喘著粗氣說。
驢車上還把原本農場裡值錢些的家當全給拉來了, 林星火瞅了眼裡頭最難尋摸的估計就是三個暖水壺外加些搪瓷缸子、鋁飯盒了。剩餘的那些據說還不錯的鋪蓋都還沒玉米秸軟和呢。為了這一車物件兒, 十個兵是背著自己的鋪蓋卷兒追著驢車跑來的, 實在累的受不了才舍得坐上車歇一歇。
而這架驢車是整個勞改農場最大的財產。
隻看這些人的架勢, 就知道是跟不鹹屯一道的人。不用提心防備這些‘看管’,老支書先是鬆口氣, 然後晌午飯就比較從容了, 直接從小腳炊事班拉來一大鍋插筷不倒的雜糧粥, 外加兩籮筐玉米麵混紅薯麵的窩頭,就著半盆泡蘿卜纓子,吃的老郭這些人都頭也不抬。
吃了這餐飯, 張主任是徹底放心了,他也耽擱不得,但確實還有幾句話要問過不鹹屯的意思才行。
但要說的這物事屬於新東西,說給陳書記怕一時半會說不清,張主任在黃大壯和林星火之間來回看看,腳下一轉就向著林星火這邊來了。賀慶在一旁點點頭,不鹹屯的這個大隊長是手和腳,乾實事的好手,卻不適合當腦子,他和張主任都看出來老陳書記有把林星火往前推、讓她拿主意的意思。
但拿主意歸拿主意,張主任這話還是說給他們三個聽的:“上頭要試驗風力發電樣機,咱們省的風力資源特彆合適,地區分下來一個名額,經過初步勘探,下頭好幾個公社的地理位置都合適,恰巧有一個就是你們屯西山上的那個風窩子……這個事急得很,必須得在大雪封山沒法施工前落實了。”
“現在就得給我個準話,這個事你們大隊接不接?”
風力發電?有電就是好事!林星火和老支書對視一眼,當即就要同意。
但這時候方同儉插了一嘴:“多大瓦數的風電機?從風電機到屯裡的線路是公家花錢還是大隊承擔?風窩子離這裡多遠,安裝風電機會對群眾生活造成乾擾嗎?”
喲,不鹹屯了不得呀,隻用了半天時間就勞動上老方這個死倔的知識分子替他們打算了!賀慶心說,眼前這三個就夠了不得了,以後再有老方那幾個幫著參謀,不鹹屯早晚能把放馬集公社乾下去,自己由村升鎮。
張主任顯然是真正做過功課的,當即就道:“二十千瓦的機組,這一批是咱們國家現有的最大功率的單獨式樣的風力發電機組。老方最賊,總是一下子給問點子上!”他歎口氣,實誠道:“線路雖然有專業施工人員鋪設,但需得大隊自行承擔一半。”就算是一半也得好幾百塊錢,彆說大隊,就是公社都拿不出這個錢。要不是存在這個爭議,張主任也不能把這個名額捏在手裡,先問不鹹屯的意思。
“至於風窩子,那是西山和北邊翠子山形成的一條峽穀,常年大風,除了人家工作人員說得啥‘風力資源’,附近壓根沒什麼可用的。”且論直線距離,到不鹹屯的距離還算適合。
方同儉聽了,便點頭道:“客觀說,不鹹屯偏遠多山,即便想從最近的金家窯公社扯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十年內可能都不能通電。”他雖然不是內行,但交際廣闊,有不少科學院的朋友,知道這風力發電也才研究了二十年。加上前些年運動一起,那些有本事的科研員全發去了戈壁灘的勞改農場,風力發電一度停滯,現在不鹹屯能有這機會殊為難得。
林星火飛快在心裡計算了下酒坊和成藥房的賬麵,向老支書微微點頭,老頭當機立斷表示非常歡迎將不鹹屯生產大隊作為風力發電的試點之一。
把張主任那句“縣裡可以幫忙跟公社協商一下,由本縣和放馬集公社替不鹹屯生產大隊分擔一部分費用”的話給堵在了嘴裡。
頓了頓,張主任還是給補充說出來,但老支書反倒不願意,說想要申請分幾年付清。老頭心裡門兒清,彆看現在都覺得貴不值當的,那是沒經過有電的好處!現在這邊除了公社扯上了電線外,下麵的生產大隊是東一個西一個,跟小孩甩泥巴似的零零散散,這裡頭哪個大隊是有電的?現在能獨占一個啥風力發電,就不能讓公社插手,不然這東西可是能挪的,過兩年扣個大帽子給挪走了咋辦。
等張主任急匆匆的回城了,不鹹屯的老中青三個還向人家方同儉請教:“二十千瓦是多少?聽這意思是最好最高的?”
方同儉就道:“就是一小時能發二十度電。”
老支書對這個沒概念,他關心的是:“我們屯想裝個電喇叭,這個夠電喇叭使不?”
“要是再在大隊的大禮堂裝個最亮的燈泡呢?還能夠嗎?”老支書憂心忡忡的追問。
要是能有個電喇叭,能省好大的事,尤其是冬天,社員們不用冒著雪先到大隊部等著分配活計,平時有點事隻要在喇叭上一喊就成了。而且早在去年林星火捐給大隊一個戲匣子之後,老支書就開始琢磨在喇叭上放收音節目的事了,他想讓社員在屯裡也能知道外頭的消息,省的鄉親們一出門就露怯。
要再有個燈泡裝大禮堂裡,那就更美了!現在四點鐘天就黑了,社員們隻能點著火把在場院裡乾活,有電燈的話,可就能在屋裡舒舒服服地把活乾嘍!
方老笑的更和善了,他自己落到這副境地,但總能遇見好人,費心保護了他們這些老同誌的張主任等人是,這幾個一心為了鄉親們的老少也是,看到這些人,他方同儉才能放寬心活到現在……
“電喇叭具體多少瓦的我不太清楚,但估摸著最高也不會超過五十瓦,不鹹屯的規模安裝四個應當足夠使,加起來就算兩百瓦吧。現在最亮的燈泡也是二百瓦,姑且就算一個一畝大禮堂裡安裝二十個燈泡吧。這樣加起來二十一個兩百瓦,一個兩百瓦一小時用0.2度電,這位小同誌算算,所有燈泡和電喇叭加起來用多少度電?”方同儉說的十分仔細,還開玩笑似的考起林星火來。
屯裡鄉親們喊林星火“姑”都習慣了,老支書和大隊長幾乎都忽略了她的年紀,交流起來跟誰基本都是平輩論的,這會兒突然聽方同儉哄孩子似的考校,一時都不大習慣。林星火就更不習慣了,但方同儉笑的慈祥,隻得答了:“四點二度電。”
方同儉滿意點頭,撿了根木棍在地上劃拉,又接著解釋:“二十千瓦的機組最理想的發電量是一小時二十度電,但基本上很難達到最大發電量,不過風窩子一聽就風力充沛,十五度電應當是沒問題的。”若是實際功率太差,勘探人員不會列入考慮範圍的。
“總歸是足夠這些設備用電的。”方老笑道:“這種風電機組應當配有鉛酸電池,就是蓄電池,用不了的電可以存儲在裡麵……”
彆說老支書兩眼放光了,就連用不著電的林星火聽了都心熱。
方老就笑了,彆看一直挺穩重的,其實就是個小孩子麼。
可到了下半晌林星火挨個給把脈的時候,方同儉就不這麼想了,丫頭的小臉繃的喲,連老寧那個兵痞看了都犯怵。
除去兩個孩子,這四十九個人的大都在五十歲上下,可身體狀況卻比屯裡年齡最大的老蒼頭還壞,個個都是一身病症,其中像老寧在內的十二個行伍出身的人身上還有早年舊傷留下的老病根,而其中的九位女同誌的身子骨更是虛的嚇人,已然狠狠影響了壽數。
河穀地這邊還太簡陋,兩個營養不.良的孩子就暫時被魏奶奶領回家養了,老太太邊給孩子凍裂了口子的臉和耳朵抹藥膏,邊心疼的叨叨:“這五積子六瘦的小模樣,唉!給奶奶養幾天,包管把你們養胖了再送回來。”可憐喲,一下子讓她想起三年困難時期的春興來了,小小個孩子餓的皮包骨頭,肚子卻被水灌的老大。
“基本上都是憑一口氣頂著才沒倒,”林星火歎氣:“再這麼下去,哪一天鬆了這可口氣,人要麼大病一場,要麼就……”尤其是大冬日裡突遭變故,這些人前幾天基本都沒休息好,
這下可有點難辦,既不能安排重活累活,也不能任他們閒著,倒不是不願意讓這些老者們歇歇,而是怕閒下來他們胡思亂想,反倒好心辦壞事。
對於河穀農場的安排,老郭自然也得參與進來,這會子也跟著愁的撓頭:“閨女,真這麼嚴重?”
林星火把自己邊診脈邊開的藥方子遞給他,老郭一翻那一張張紙上連成長串的中藥名兒就腦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