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過真正惡人的鄉親們是想象不到人究竟能惡到什麼程度的, 賀慶不想嚇到陳支書,支支吾吾的透了一句:“月初老郭剛來的時候說起的那個地主你們還記得不?”
老支書點頭,他記掛著外頭的事, 特意打聽了打聽, 其實真不是多壞的人,當地主的時候租子不算離譜, 也不像《白毛女》裡的黃世仁那樣欺男霸女,就是祖上有點錢置辦了些地。這些年一直老老實實地掃廁所,聽說還挺能乾, 和他老婆子包攬了三條街, 打掃的很乾淨,住在縣裡的人很多都認識這一家, 也沒把人家怎麼樣。
“死了。凍狠了病死的。”賀慶歎口氣:“他兒子脫了自己的棉襖給他穿,結果兒子的命也搭上了,那些人就扣下人罰站, 活生生給……老婆子想不通,一根麻繩結果了自己。”
“裡頭開會的人……那個姓孫的,還踩在老頭身上讓照相館老丁給拍照,說‘讓壞分子永世不得翻身!’”
賀慶眼圈都紅了,他不疼那老兩口,兩個老的畢竟活了那麼大歲數,早年也享過福,沒了倒也不用受罪了。但他心疼那大小夥子,那孩子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地主家的‘狗崽子’, 然後就跟著爹娘搬進了原來宅子的門房住,真就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長起來的,又爽朗又孝順。還是賀慶小兒子的同學, 他小兒子曾為這個同學求過他,說想讓給他同學找個好點地方下鄉插隊,比留在城裡強,但那娃怕他一走爹娘就沒著落了,硬是留下當了挑糞工,這幾年罪是沒少受、也把婚姻給耽誤了,現在還叫人害了命,生生疼死人!
林星火的喉嚨動了動,噎的難受。
“咱們縣鬥死人了?”老支書手僵住了,鬆縣自來平穩,學生娃一陣一陣的鬨也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上一次這樣的事還是六六年隔壁縣裡的。
賀慶笑的比哭還難看:“人家工作組不承認,甚至還遺憾來著,遺憾死了人卻不能算是他們的工作成果!”
那個曲組長當著縣裡所有領導的麵跟學生娃演講,說什麼“做工作要實事求是,壞分子是病死的、自己死的……把這種情況當成自己的工作成績是違反了無產階.級革命者的精神的,因為壞分子到死都沒有覺悟,都沒有改正!”還拿那小夥子當典型,說他如果真是堅決與壞家庭劃清界線,就該在大家鬥爭他爹的時候給他爹潑一盆水表明立場……現在死了是咎由自取,死的輕於鴻毛。
“嚇得學生娃們也不敢跟著鬨了,但這群人就是不罷休,非要做出什麼成績。”賀慶抹了把臉:“省裡的通知是張主任自己掏錢讓人坐火車取回來的。”不然還得晚幾天才能下發,可饒是這麼著,也沒能防住這些瘋了的人。
賀慶真覺得這個工作組的人都不正常。張主任用自己的私人關係給京市打了電話,那邊的人提醒說這次下放的工作組的確有一些特彆激進的,讓千萬注意著點。張主任放下電話就說:“這他娘的是怕死的遇上了送葬的——倒黴透頂!”
“現在就是這麼個情況,咱們……”
賀慶話沒說完,林星火就打斷道:“他們商量說要在河灘農場搞一次激烈的批評大會,讓農場的人互相舉報,誰不舉報就鬥誰。然後讓人挨個上台做檢討,檢討深刻的人下台,但舉報這個人的人就存在舉報不全的問題,應當拉出來批評;檢討不深刻的人在台上跪著看其他人扇他們自個巴掌,直到所有人都深刻檢討後扇巴掌的人才能停下手……”
賀慶倒吸一口涼氣,這也忒歹毒了,簡直把人給逼到牆角裡去了。
“不行,不能讓他們這麼搞!”老支書先不肯,這些‘老先生’們沒少給屯裡做貢獻,隻說每個社員身上的新衣服就都是人家的功勞,還一個個都是做燒餅的賣湯圓,多麵手!
這時候裡頭跑出來個小兵,著急忙慌的就來拉賀慶:“裡麵讓扒了屋子的土坯搭台子,班長攔不住,他們想乾啥?”
經了猻大爺毛爪子的屋子,也得他們有這本事扒才行呐。
裡頭的老寧和方同儉等人卻不知道,生怕扒開土坯露出火道連累整個不鹹屯,都用身子去擋住土牆不讓扒。
反孔工作小組的人罵了兩嗓子,就衝老郭等麵色難看的看守道:“這可不是咱們要武反!”
這些人滿是為難的黢黑臉上卻帶著一雙興奮的雙眼,有的把手臂高高舉起,還有上腳就踹的,先前受傷又受氣的孫鐵鞭伸手就揪住了一個女同誌的頭發,手裡攥著皮帶扣往人眼睛上戳——
“老何!”她丈夫生挨了曲組長一腳,伸長手臂要去替妻子擋。
孫鐵鞭更興奮了,揮舞下來的手臂都帶出了風聲:“啊!”
衝進來的林星火等人就看見孫鐵鞭抱著自己腿在地上哀嚎,張開手護著土牆的何鬆蘭靠在牆上沒動,她丈夫手背上有一道血口,從虎口到手腕,很長,但隻出了一點血。
曲組長也愣了下,他就在旁邊看見了,孫鐵鞭就是自己太激動,使的勁太大收不回來,滑過臭老九的手直接給她自己插腿裡去了。
不過皮帶扣能有多長,再說還穿著軍大衣和棉褲呢,一點小傷,用得著嚎成這樣子嗎!
“行了,小孫!”曲組長道:“小賈,你把小孫扶起來。”
那個叫小賈的就鬆開老寧的衣領子,扔下棍子,過來扶人。
小賈的眉頭皺的死緊,一麵雙手用力攙,一麵不滿的道:“你倒是自己使點力啊!”跟拉扯條死狗似的費勁!
孫鐵鞭起不來,她撒開手大家夥兒才發現那方形的皮帶扣被她自己捏成了一條條,可不隻是銅舌頭那麼點長了,隻看露出她腿的這頭就能發現這玩意尖利的很,比銅釺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咋這麼大勁?”連他們自己的組員都吃驚。
孫鐵鞭臉都疼白了,她也不知道啥時候把皮帶扣給攥成銅條子了。
“這麼著不行,先拔出來好止血。”曲組長沒好氣的讓小賈給她拔下來。
小賈先是單手,然後兩隻手都沾滿了血,咬著牙說:“不行,組長,插骨頭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