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派的反孔工作小組都被召回了。”張主任走到沒人的牆邊, 把先前曲組長、孫鐵鞭一行人的結果跟老支書說:“現在那個誰領導的反孔一派的內部混亂,相互傾軋攀咬,已經引起了領袖極大的不滿, 在之前的一次內部講話中對其嚴厲批評……為了快速平息調整時態, 她下令儘快處置引發這場變故的導火索……有七個被點名的極端鬥士小組包含其中。”
曲組長一組人活是活不了了,聽說有好幾個沒等到處決通知就被他們內部的人整死了。但事態並沒有結束, 需知那些個‘鬥士’專長就是無中生有、小事放大、逞勇鬥狠,槍.口向外的時候是這樣,槍.口向內也改變不了本質, 現在火已經燒起來了, 不重現像運動剛開始時那樣的一場大亂子, 壓根就不能了結。那幾位用雷霆手段壓下去,就好比給熱油上放了冰塊,早晚要反噬他們自身。
反正出亂子也是那些人內部的事情, 不知多少人在默默等待著拍手稱快的那一刻。
張主任神態特彆放鬆:“雖然‘反孔’仍在進行,但借由反孔擴大事態、攻擊老首長們的謀算夭折了。”老張消息靈通,京市的關係告訴他,那些人本來明年初要借由批孔做刀, 再開展一次全國文化界的大清查,要‘深挖毒草’, 從上到下都要‘活動’起來……但現在這計劃已經被無限擱置了, 有人顧不上了!張主任聽說後先是喜悅, 繼而脊背發涼——要真再來一次大規模的文化清查,恐怕這幾年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局麵會再次被打亂, 大勢所趨,到時候鬆縣這個小地方定然也不能保持安穩了。
“……當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張主任含糊不清的讚歎,賀慶和老郭的報告他都仔細看了, 雖然表麵上一切都是巧合,但他還是從字裡行間推敲出一些不合理之處,結合小林醫生那些傳聞,張主任認定林星火做了什麼。尤其他跟賀慶搭了快一十年的班子,賀慶被他摸的透透的,這老滑頭自打那次春播檢查後就不正常了,反推回去很容易將源頭放在林星火身上。
老支書趕忙擺手,示意話說到這裡就可以了,有些事情能不說出來最好就不說,心裡有數比什麼都管用。轉臉老頭就開始真的正兒八經帶著兩位領導參觀起禮堂來了。
鄉下的大禮堂跟城裡不一樣,蓋成這麼大個屋子不容易,那簡直就是想把一切能用上的地方兒都給用上嘍。
人家這禮堂也有高台子,但下麵的布置就壓根和板正沾不上邊兒了,不像城裡有成排的桌椅,直接就是超大的一片空地,靠牆摞著刨的光滑平整的板子和兩種椅子。
張主任看那板子,下麵藏著四條腿,居然是可以折疊起來的桌子,“這一根釘子也沒使呀,好手藝!”正經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榫卯結構,他研究了下,發現這腿與桌麵之間做了個榫舌,桌腿頂端的木軸中間開溝,能在榫舌上拉動。把桌腿掰開直立懟進桌板凹槽,桌腿便立住了,最後橫著塞入燕尾榫固定,這樣即便搬動桌子,木軸也不會在榫舌上滑下。當真是巧思,有些年沒見過這種活計了。
老支書心說:那是!那釘子、合葉不得用票花錢嗎?大隊為了那個老大的發電風車可還欠著外債呢。
“這是紅忠琢磨出來的。”老支書又把他選定的接班人紅忠拉過來獻寶,“在部隊裡不訓練的時候跟後勤老兵學的。這孩子還會修車,沒少跟人家汽車兵打下手,手熟著呢,農墾那邊每年農忙前都來接他。”
張主任和賀慶都認識紅忠,這是個鐵骨錚錚的退伍軍人,當初轉業時縣裡好幾個廠子的保衛科都想把他要過去,但這小子沒應承,反而回到當年百家飯把他養活的不鹹屯。當時多少人嘀咕覺得這後生可能是腦子太軸,想要回報鄉親這是好事,可他留在縣裡也能報答呀,隻把那些能難為死農村人的各種票給老家人就比他自個回村務農還有用。
但現在看來,人家哪是軸,分明是機變又精明,當兵幾年,不僅訓練出色,還不吭不響的學會了手藝。張主任都有些眼熱,這要是當初留在縣裡都好,一個借調函發過去就能把人才摟到自己懷裡。
紅忠笑的憨厚,乍一看是那種跟大隊長黃大壯一樣不愛動心眼的人,但他一開口,就讓張主任和賀部長的小心肝都顫了兩顫:“郭部長上次說武裝部退下幾輛卡車,是最老的一批解放卡車,服役十來年了,特彆容易趴窩……”汽車兵多搶收啊,他們這偏遠小縣城根本撈不著,紅忠的意思是他可以把那幾輛車大修一番,還能聯係春城一汽的戰友幫忙申請零件,但整修過後希望縣裡能撥一輛給不鹹屯大隊。
那幾輛卡車的情況不算太壞,畢竟武裝部用的仔細,要真修好了再用十年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至於大修,公交車汽修班的班長也能辦到,其實最難的反而是零件,零件難申請呐!大廠就那幾家,四麵八方的申請報告卻多如牛毛,有內部職工打聲招呼能起多大作用,該懂的都懂。那幾輛車大毛病的地方大差不差,就是想拚湊成輛好車都不行。張主任砸吧砸吧嘴,紅忠既然說能幫忙申請,就肯定有把,而且北邊那麼大的農墾農場都年年來請人,恐怕也是稀圖紅忠有一汽的渠道。
“行吧,你們大隊看著時候打個報告遞上來。”賀慶捅捅張主任,意思是老郭那邊肯定是鬆嘴了,不然不會跟人說這個話,畢竟是武裝部的裝備,這是需要在外保密的。
老支書含笑拍拍紅忠的肩膀,三十歲的漢子憨憨的笑,露出一口白牙。
張主任趕緊往旁邊多走了幾步,好家夥,這老狐狸培養出來的小狐狸比他還精,偏偏裝的跟沒心眼的牛犢子似的。
這邊就是椅子垛了,一種是那種很矮的小板凳、一種是緊湊簡易的靠背椅,需要什麼就拿什麼。
小板凳好說,坐在上頭紡線正好,乾農活的人多喜歡蹲坐在這種小板凳上。但張主任看著那有點像太師椅的靠背椅有特彆寬的扶手,靠背的地方還綁著個藤編的鏤空小枕頭,不由得稀奇:“這是做什麼使的?”
紅忠現在兼帶著木工組,這些椅子好些就是他手裡打磨出來的,便上前在那小枕頭上摳了一下,居然拉開個‘小門’,裡麵有個巴掌大扁平的粗陶罐子,“把熱灰鏟一鏟子放進去,再丟進去粒林大夫搓的藥丸子,這麼熱乎乎的一熏,對骨頭病有好處。”
賀慶試著摳開彆的小枕頭,拿出個扁罐子端詳,才發現這罐子頂上有好些細密的小孔,這不就是從前抄地主老財家才有的那種手爐香爐麼,聞一聞,那什麼藥丸子還殘留下一股子香味。
“嘖嘖,你們大隊這日子過的呀……”比領導乾部可舒服多了。賀慶把那句‘是不是有點資本主義’的話咽下去沒說。
紅忠誠懇的很:“在咱這地方,不說上了年紀的,就是跟我差不多歲數的人裡麵,有幾個敢說自己筋骨一點毛病都沒有的?這骨頭病犯起來不要命,但折磨人還耽誤事。也是咱們大隊有林大夫在,正好趁現在大家夥兒能坐住的時候把病治一治。”
他這話說得不假,就是張主任和賀慶這種縣裡的大乾部也有這種病,全身的骨頭不是這裡疼就是那裡酸,每當肩頸老腰難受的時候就羨慕鄉下有炕,躺在熱炕上好歹能熨一熨。賀慶這個主管生產工作的部長更甚,尤其每年幫農視察的時候,一雙手是要泡到水裡去擺弄秧苗的,那一天天的下來腰疼都算小事了,最煎熬的是腫脹的手指關節,嚴重的時候連筆都握不住,一肚子問題與經驗要總結,實在是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