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老無恙, 對方同儉來說簡直像注射了針強心劑,老頭將新寫的快完成的那劇本放了起來,又重新拿出原來的劇本磨起洋工來, 文化組來催的時候他就跟人打哈哈, 說要好好琢磨琢磨。
林星火不放心他隨手把那本新劇本隨手塞書架裡,這本東西讓人家扒拉出來,方同儉能立馬享受比榮老更‘突出’更‘徹底’的待遇,等老爺子想起這本子來的時候,她在放回去就是。反正這間書房大都是她歸置的。
外頭的情勢一天比一天激烈,榮老那邊四平八穩的沒出什麼岔子, 林星火仗著藝高人膽大看過不止一次,還撞上過所謂的‘領導小組’大半夜突然敲擊臉盆把老人家嚇醒,讓他立刻交代自己反.革命行徑,招認並指正主使者——榮老確實是個板正的人,老人家因為有林星火凝心丸做保障,夢中突然被驚醒也不怕,他也不故作病態的捂心口, 被叫起來第一件事竟然是不慌不忙的整理鋪蓋,把枕頭被褥鋪平展了, 才沉穩的走到房間正中沉默……
跟這麼尊不能打隻能嚇唬的大神纏磨了兩個月,榮老沒怎麼樣, 反倒是奪權的臨時領導小組鬱卒了:老頭臉是蠟黃蠟黃的,吃喝也少, 可他們這些陪著耗精神的人比老頭還慘, 臉都成了青灰色的了;更彆提每次半夜弄大響聲驚嚇人的時候,老頭沒被嚇出病來,反倒是他們中的一個輪值的年齡大點的副組長捂著心口倒下了, 送到醫院說是心臟出了啥毛病,最好能開刀治療。可這年月京城裡好大夫都給下放學習去了,能留下的不是頂尖的就是二把刀,頂尖的夠不上,讓二把刀做手術人家也怕擔責任呢,把病情說得那個嚇人,好似九成九要死在手術台上,把剛跟著抖起來的家屬嚇個半死。
榮老那邊穩住了,小三合院這邊也跟著和緩了些。那位被方同儉評價為牆頭草笑麵虎的林起雲又開始來拜訪了,當然仍舊帶著上頭催敢進度的任務,依舊笑語盈盈的,看向林星火的眼神居然還帶著點慈祥的意味,跟方同儉說話的時候溫和又尊敬,表示希望先拿走一半稿子研讀研讀,方同儉沒應,說他靈感迸發,經常要修改前稿。
林起雲指了指跟上次他過來時明顯是同一頁的稿紙,這張稿紙上被老頭在空白處隨手畫了幅枯梅逢春,“您這進度是不是……?領導要求我向您傳達最近一次組內會議的精神,要求‘加強監督、杜絕偷懶’!”
方同儉哼了聲,“精益求精懂吧?我每次寫到要緊的地方你們就來催催催,打斷了我的思路害的老頭子隻能燒了重寫!”方同儉說著說著就倒打幾耙,把他這些天帶著小徒弟又是圍爐看雪又是指點書法畫技耽誤的時間全扣在文化組身上,還老不客氣的說:“要是嫌三嫌四,那找彆人唄!”
“對了,起雲也做過筆杆子,你行你來!”
林起雲早些年確實做過通訊員,否則也不會上過方同儉培訓課程了。可他做的不太成功,這些年都沒什麼建樹,還曾被機關退回到了廠裡,連廠裡宣傳科都沒待住,近幾年才又靠著‘會來事’新爬了上來。組建教育組臨時領導小組的時候,他也曾被列入名單,但由於他前期太‘穩’了,穩中無進,是以就算林起雲寫了數十頁的申請報告,還是被擼了下來,他那封厚厚的卻無人拆封的自薦信在內部一時成了個笑話,都傳到小三合院裡來了。
奚落的話都到了臉上,林起雲笑笑,居然還客客氣氣的告辭了。
人走後,方同儉還有閒心教育林星火:“都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小人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吧外厲內荏,得罪就得罪了,腦子不夠使的小人就算給你使絆子,也傷不了筋骨。至於那種比君子做的還像君子的小人,這樣式的人聰明還心狠,所以開罪這種人的要當心不要得罪死了就行——冒犯一下不要緊,隻要不擋他的路,他有這個胸襟能容你。最怕的就是不著天不著地的中間一波,沒骨氣沒敬畏沒底線,一麵耍手段害人一麵親親熱熱……最壞事的就是這些個。”
“將才這個林起雲就有幾分‘唾麵自乾’那味了,不過修行的還不夠到家,走的太匆忙,要是留下來‘真誠’請教一下午,他就能算進中間那波了。”走的時候左手都握成拳頭了,以為縮在衣袖裡他就看不見了?方同儉冷哼一聲,這人來了幾次,不管暗示還是催稿,不管上麵對這院子的態度是緊是鬆,他那副笑臉跟焊在皮肉上似的……老頭警惕的緊,今天這些恃才刁笑的話也是琢磨了又琢磨,羞辱的點到為止,不敢得罪狠了。看今天這樣,方同儉送了口氣,還以為是多厲害的人呢,也不過如此。
林星火無奈:“然後下回再有人來催稿子,您正好把‘打擾思路’這口黑鍋坐實了扣他頭上?”老爺子這行事也不像個君子吧。
“我給您將稿子謄抄一遍吧。”那興頭上來就隨手作畫習慣在稿紙留下來的記號忒明顯了,正好林星火最近很閒。
小弟子還是有點介意外人對老爺子指指點點的:“省的叫人批評偷懶。”
方同儉擺手:“文化人的事情哪能叫偷懶。”
快要走出巷子的林起雲臉上溫和的笑容漸漸消散,他舉起青筋都露出來的左手,自言自語道:“跟個還有用處的人計較什麼?我教過你多少遍,隻要他有用,隻要不是擋路石,那就是‘朋友’,是朋友一天,那就得好好處著!不過揭了你一點舊日小傷疤,你就給露了行跡。兒啊,少些怨怪父親吧,靠你自己還在廠裡不上不下的窩著呢。等我借著方同誌的本子見到那位領導……日後將這副身子骨歸還給你的時候,有你的好處!”一邊說,林起雲一邊摸出根鮮紅鮮紅的細線纏繞住左手腕,然後硬生生的將掐入掌心都出了血的左拳掰開。說來也奇怪,他掰開左拳後,恍惚間麵容變得更慈和了些,氣質也更可親了。隻有仍在沁血的左手像凍傷了似的看起來烏突突的。
京城的形勢一天一變,林星火不得不暫時擱置了回不鹹屯的計劃,這也是與兔猻和家裡崽們分開的第一個春節,雙方彼此都想念的很。林星火本來以為阿年會任性一把偷偷來看自己,突然出現、給個驚喜什麼的,還特意寫信囑咐了一句。囑咐歸囑咐,過了小年,林星火就悄悄準備了一番,親手做了新的小馬甲小圍巾什麼的放在床頭……但從除夕等到十五,猻大爺托慶忌送來的信很厚,就是沒真來,忽然就讓‘自作多情’一把的小修士心裡空落落的不知什麼滋味了。
而且進入正月後,慶忌回家後就沒再回來,不知怎的,林星火漸漸就生了幾分不安。與方師父商量了一下,決心正月等不到慶忌的話她就直接回家看看,倘若家中無事,她便再趕回來。依照方同儉的意思是想讓她先在不鹹屯待著,現在京市街頭已經有了不成規模的小範圍遊行演講,都是群眾自發抵製倒行逆施的動作,方同儉認定星星之火已起,今年必然能夠分出個勝負……
林星火沒應,她同意方同儉的看法,也曉得最終結果。可狗急跳牆的時候是沒有理智的,方同儉和榮老處在漩渦中心,大浪潮下毀掉兩條人命實在太容易了,林星火實在放心不下——尤其是借著年節經常出現在小三合院的那位林起雲給她的感覺越來越奇怪,大年三十那天方老執意要自己爬高了貼春聯,林起雲看方老的眼神竟然跟第一次上門時看到她上屋頂揀瓦時的差不多,那種不倫不類的‘慈愛’讓林星火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除了小年那日送來了信和水產,整個正月裡,林星火果然沒再等來慶忌。農曆二月初一,也是公立三月一日,林星火簡單收拾了一番,準備搭乘當晚去雪省的火車回家去。
可她剛想出門就被風.塵仆仆的慶忌攔住了,慶忌這回沒換帽子袍子,可他也沒帶來阿年的信,反倒是帶來了一張印滿狐狸、老虎、貂、狼以及精怪們爪印的紙,當然,最當中最顯眼的地方端端正正的印著四個爪印,竟然是阿年全部爪爪的朱印。
慶忌紅著小臉,磕磕巴巴的說:“阿年生氣了,特彆生氣……”生氣林星火過年不回家,扣下了慶忌,不讓他再傳信。可等了一整個正月,林星火還是沒回來,阿年更氣了,把慶忌攆了出來,這回慶忌的小木車裡一條魚都沒有,渾身上下隻有這張爪印。
林星火鬆了口氣,她都能想到猻阿年耷拉著胖臉生悶氣的模樣,這也的確是他會做的事情。林星火又好笑又無奈,將心底那絲沒由來的不安驅散,準備順手帶上慶忌,這次專門回家一趟就當哄哄猻大爺。
慶忌扶了扶小帽子,有些著急的強調:“阿年很很生氣!”瓶蓋大的一雙小腳腳尖對在一起,像是有點害怕回去麵對兔猻怒火的樣子。林星火隻好做了一頓慶忌愛吃的魚羹安慰安慰沒少被兔猻折騰的精怪,等他吃完她們再走。
許是累著了,慶忌吃的特彆慢,直到門外郵差把鈴鐺摁的叮當響,衝裡麵喊:“林星火在不?”
林星火出門去看,郵遞員自行車後座上綁著個老大的包裹,卻是不鹹屯的鄉親們給她寄來的年禮。那大包得當著門口警衛的麵打開,讓人檢查一下才能拿進來。包裡不隻有老鄉曬的葫蘆條豆角茄乾、熏好的豬腿鬆雞、作坊裡的玉米麵條等等,還有山居裡的靈蜂蜜、桃梨蘋果等靈果……不管是那調侃說包裹大的檢查人員,還是好心幫忙的郵遞員看林星火的眼神都不對了,好闊的鄉下親戚!肉還在其次,最稀罕的是那一兜子保存的特彆好的水果。現在這個季節,彆說他們吃不上,就是專供的單子上都隻有水果罐頭湊數!
缺吃少穿的年月不興見者有份那套,林星火也沒好心到要把靈果給監視三合院的人吃的地步,為了不得罪難纏的小鬼,她直接把一隻大個的熏鬆雞撕開用油紙包上,大半給了正拿著厚厚一封信似乎要拆開檢查的‘小鬼’,小半塞進郵遞員大叔的懷裡。大叔趕忙要還回來,林星火笑道:“叔,您不是把前街井奶奶接家裡住去了嗎,我老家跟井奶奶在一個地方,這是我孝敬老人家的。”
前街井奶奶跟不鹹屯魏奶奶的遭遇有些相似,但還不如魏奶奶有個親孫女,還有魏春鳳這些堂親在,井奶奶是真的孑孓一身,一個親人都沒了。都叫她井奶奶,是因為當年收複京城的時候有個逃不出去的大漢奸要往井裡下毒,她的丈夫兒孫全都死在護井保衛戰中。這附近三口甜水井,井奶奶家十六口人護到了最後一刻,隻有失去半條腿的井奶奶活了下來。井奶奶雖然是街道重點關照對象,但老太太行動不太方便,冬天一個人住太危險,因此住在老人家後頭的郵政員每年都強行把井奶奶背回家裡去。他家兩口子都有工作,隻有一個小子,生活寬裕,出了名的十分舍得給老的小的花錢。
彆的副食品和細糧都好說,這口雪省的熏雞可難得,郵遞員猶豫了下,隻好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