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與姚珞的關係並不複雜, 在高如容看來兩個人與其說是師生,還不如說像是忘年交的模樣。十幾年前她見到姚珞,隻是感歎這個小姑娘真是討人喜歡;等她隔三差五就看到姚珞把鄭玄氣個半死, 而鄭玄又把姚珞噎得隻想耍賴的模樣時,實在是覺得兩個人真是出奇得像。
鄭玄死活不肯出仕, 隻想著教育世人多寫點書傳閱給更多人看;而姚珞似乎也堅持著什麼, 至於到底堅持的是什麼……
她模模糊糊能夠感覺到,卻又說不出口。
在姚珞跟著鄭玄學習經文的時候也偶爾會被鄭玄帶著去見客, 有幾次鄭玄都會問起自己學生所求是什麼, 哪怕是他的兒子也隻是認真回答“報效國家”之類的話,每一次姚珞卻隻是在那邊笑,也不介意鄭玄為什麼故意沒去問她。
而就在賓客散去, 她做好了一份排骨準備去給兩個人當晚飯的時候,卻在門外聽到了鄭玄帶著點不滿的聲音:“所以你呢,一直都不說,跟著我到底是想學了之後做什麼?”
“嗯, 這個嘛,我倒是覺得我隻要有的學就行了。”
“就這點覺悟?”
“康成公啊康成公,我能夠在你這兒學習說明什麼?說明我是先例。”
她稚嫩的聲音裡帶著些笑,說話的語氣卻顯得格外成熟, 甚至於帶了點老態:“我既然是先例,那麼先例自然要走得越高越好。這並不是什麼能用‘想做什麼’來概括的事情,你若是還想讓我繼續說, 那我……”
“行了閉嘴吧你!把你手上的《論語》先給我抄一百遍!!”
“您這是虐待!”
“都說出這話我還虐待你了?快點抄,抄不完彆想吃如容做的排骨!”
高如容在外麵微微低下頭沒有任何表情,心裡卻在砰砰狂跳。是啊,姚珞還是個小姑娘, 隻有五歲的小姑娘,卻是已經能夠與鄭玄吵得有來有往,也隻有將這些經文都融會貫通了才有話可說。她說她想要當先例……
先例,先例,她才五歲,不一定真正能夠成為“先例”的。
但是高如容依舊把姚珞這個時候的話放在了心裡,在姚珞即將被橋玄領走之前鄭玄又一次問了她這個問題。而她這回卻將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露出了個燦爛的笑。
“現在的話,我還想讓容姨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想做飯就做飯,想認字念書就認字念書,想習武便習武。世間萬物,俱可試遍。”
她口中的“容姨”不是隻有她,是這個世上千千萬萬的“容姨”。
所以她讓太史慈跟著她走,跟著她,代替她看著這位“先例”到底能走到多遠。如今姚珞從一郡掾史到一州彆駕,現在寄來的東西居然讓鄭玄這麼失態……
“不知先生還記不記得當年的阿珞口中的‘先例’?”
鄭玄走得急,但鄭家一向都是以他為先,在他的大聲嚷嚷下迅速幫他和諸葛亮打包好行李。鄭玄帶著諸葛亮與高如容,還有幾名挑好的繡娘侍女跟著名叫石羽的姑娘朝著廩丘直奔而去,剩下的鄭家人則是拖著一大堆書跟在後麵慢慢走。
本來鄭玄還有些顧慮書怎麼辦,但看到跟著石羽過來的人各個運書經驗豐富也就安了心,隨便讓他們去折騰。如今諸葛亮也算是個小大人,高如容扭頭看著都有些坐立不安的鄭玄,主動開口找起話題:“康成公,你說阿珞她現在,可算是‘先例’了?”
“算算算,先先先,不能更先了。就是這小崽子腦子太精,我又要被她算計了。”
鄭玄憤憤地開口,看到諸葛亮有些驚訝的表情時又立刻和小孩子告黑狀:“小亮啊,我和你說,你那麼聰明,千萬彆和你那鬼精鬼精的師姐學。”
“啊?”
“你看看她,就知道給我出難題。以前變著法兒氣我和我作對,現在又拿著好東西來誘我過去,還說什麼成婚?我呸!她還嫁人呢,我看她就是娶個回來,也比她要嫁明辰孫子可信得多!”
諸葛亮默默地拿起鄭玄剛才丟給他的包裹,小心翼翼地端起手裡的“書”,很是羨慕地摸了摸卻也不敢翻開。聽著鄭玄的罵罵咧咧不知道什麼沒了他才轉過頭,就看到鄭玄又沉著臉在那兒生氣。
“老師為何生氣?”
“小亮啊,你說她嫁了人,是不是就會不出來了。”
鄭玄似乎也並不是想要從諸葛亮口中得到答案,隻是接過他遞過來的書本翻到最後,看著上麵印出來的“監察:正熙”時突然笑了起來:“明明都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敢打徐榮又罵劉備,結果做個紙還隱姓埋名,生怕被彆人看出來是她。”
彆人不知道這個正熙,他能不知道這是橋玄悄悄和他商議,兩個人一起給姚珞取好後封起來的字麼?
《道德經》所寫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他們也同樣希望她得償所願,靈心通明。
“應該是不會的。”
想到當年那個少女蹲下與自己平視,眼睛中有著光亮的模樣,諸葛亮十分認真地搖了搖頭:“若是姚彆駕,她哪怕在成親後所有人都反對,也依舊會直走她所求之道。”
“嗯?這又是為何?”
“大約是……”
諸葛亮猶豫了一下,抬頭看向高如容又立刻低頭,聲音卻低了許多:“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②
當鄭玄的學生有多難?諸葛亮雖然聰慧,卻也能夠從他的功課中察覺到幾分吃力。就在他覺得鄭玄是來為難自己的時候,高如容卻總是會送來些好吃的,在他問起當年姚珞如何時帶著些懷念與他說,這些功課姚珞在六歲時就已經全部習完、還能和鄭玄中氣十足吵架。
堅持了兩年下來他才隱約明白姚珞當時到底是有多強,而當年鄭玄在聽聞姚珞滎陽受傷時急得差點就跑去濟南,還是太史慈給了高如容信說她無礙才緩和下來,又在家把姚珞隔空罵了個狗血淋頭。
那段時間鄭玄時不時的嘀咕聽得諸葛亮嘴角直抽,隻想去信問問自家師姐自己老師這性子到底是怎麼來的,怎麼就這麼彆扭呢?
藏著掖著又不喜歡說好話,隻在背地裡乾事又心疼自己喜歡的小輩,表麵上都是罵著人,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聽到屈原的《離騷》,鄭玄表情更加複雜了許多。諸葛亮不知道姚珞生於五月初五,現在用屈原的詩,在這個日子一生一死的兩個人,居然出乎意料地契合。
“謔,我倒是還沒你了解她了?”
就算如此,他還是不高興!
諸葛亮聽著這句話嘴角抽了抽,自家老師這酸的,可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
小少年一張俊秀的臉上透露出些許看破世情的滄桑,鄭玄也立刻反應過來,訕訕地抱著《熹平經注》坐在旁邊,翻閱後再次眯起眼睛:“蔡伯喈之女倒也是得了他幾分真傳,這字也確實不差。我和你說,彆老覺得英存那丫頭厲害,這崽子算計起來可是連自己的婚事都能一並給算進去。”
“那不也免得您跑兩趟了麼……”
好你個諸葛亮,到底哪邊的?
鄭玄氣呼呼地側過身去不想理自家小弟子,諸葛亮無奈地轉頭看向高如容,卻見到這位容姨飛快地繡著一副帕子,仔細看過去竟是給帕子上繡出了個篆體的“珞”。
行,行吧,他看書就好。
等進到兗州,諸葛亮才驚覺進入兗州瞬間馬車都平坦不少。兩側道路也都寬闊了許多,讓他都沒忍住撩起簾子,看著滿山翠綠出神。
雖說讀書千卷,但這一路卻讓他更是看到了不少奇妙的景象。路邊護送的人中竟有不少是女子,領頭那個看起來似乎比自己都大不了多少歲,卻在途中遇到山匪時衝勁最狠,讓一部分人結陣護住他們車的同時一個人前往與頭領單挑,隻是三招就直接斬下了對方頭顱。
似乎是叫……鄭西?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鄭玄就愣了下,同時又一次破口大罵姚珞是個賊精,直接把滿臉懵的鄭西拎到車上開始開小灶。一開始鄭西還答得有些磕磕巴巴,在後麵卻越來越順暢,讓鄭玄滿意了才立刻仿佛是撒歡一樣跑下車。
這老頭子太可怕了!他們彆駕怎麼還敢和他對罵,還敢當他學生的?
諸葛亮同情地瞥了眼鄭西,但是學習的態度卻愈發認真起來。這一路上每次早晨上路前,他都能聽到那些人一路護送著,一路還在背書。尤其再加上這冊《熹平經注》,諸葛亮完全可以理解大約隻有濟南才能做出“紙”,才有讓蔡琰寫下《熹平經注》的底蘊。
若是人人如此向學,那自然也會有學風在此,當然也會在紙上與經注上有如此發展了。
鄭玄來到廩丘這件事情不想也不願意與彆人說,但是姚珞和太史慈不敢怠慢。在拿到鄭玄即將到達的消息,兩個人一早就迎出去,看著車應該快到了立刻給彼此臉上點了兩滴水裝汗,免得老爺子一見他們又把他們罵得抬不起頭。
“得了吧,你還有容姨在,我呢?”
“你不是把牌子給了諸葛家那個麼,他才十一二歲吧?這回鐵定跟著老爺子來。你都是給了他牌子的師姐了,他鐵定站你這邊。”
“那我更完了,老爺子絕對會偏向更小的,把我們當成沙包。”
姚珞深沉地歎了口氣,等看著鄭西利落下馬與她抱拳時姚珞也十分認真地與她行了個禮:“阿鄭,路上辛苦了。”
“沒事。哦對了,我順道宰了一波在徐州與咱們兗州交接處的土匪,也算給周邊人家報仇。子義,英存,人已送到,我這便去荀司馬處報備。”
“辛苦你了,就是路上在哪兒砍的記得寫報告交給主公啊。。”
太史慈同樣認真地給這個小小的姑娘道了一聲謝,順手又給苦著臉的小姑娘發了個任務。這個時候車上簾子被挑了起來,鄭玄陰陽怪氣的聲音讓兩個人頭皮發麻:“大老遠的就說一句辛苦,都不謝謝人家?人家砍了土匪又送我這個老頭子幾百裡路,到你們倆嘴裡就這?”
“……”
“……”
又是熟悉的配方,更是熟悉的味道。師兄妹倆同時嘴角一抽,看向鄭西臉上錯愕到甚至於有點驚恐的表情時無奈到了極點。
老爺子這精神,真是不錯。
諸葛亮同情地看著自己這師兄師姐,想開口卻又被鄭玄給瞪了回去。鄭玄來了廩丘也不去彆的地方,聽著姚珞與陳宮確實要成親時又吹胡子瞪眼地把姚珞的“嫁妝”批得一無是處,大手一揮把送來的金銀古董以及地契分了一半,給她又塞過去一千卷書:“我知道,這一千卷送你了,回頭用你印《熹平經注》的方法印了,給我再送回來。”
“您這是出二手書啊!這些竹簡笨重又沉,轉手一圈換了紙張本輕鬆又乾淨還不占地方,好事兒全給您占了?”
“怎麼不行了?你家夏天還穿冬大衣啊?該怎麼樣怎麼樣,成天用竹簡,我削竹片的手都麻了。”
鄭玄坐在旁邊,也不管過來與他商議姚珞出嫁事宜的曹操,和小孩子一樣與姚珞耍賴:“我不管,你得都給我換了。”
“英存彆那麼小氣,不過是千卷罷了,咱們就給嘛。真要說這個,還是咱們賺了。”
“聽聽,還是咱們曹兗州敞亮。哦對,你們不是還要我給昭姬站台嘛,這玩意簡單得很,來,拿著。”
看著鄭玄親自給蔡琰《熹平經注》作好了序,姚珞在旁邊大呼坑人。誰說文人不會做買賣的?看看曹操和鄭玄,簡直就是心知肚明地用一千卷書的免費印刷權換了個大儒留在兗州,簡直讓她在旁邊想高呼“文人的事兒,那叫買賣麼”?
現在崔烈沒了荀爽盧植也去了,當世能夠稱道的大儒確確實實隻有鄭玄一個人。後世進了文廟、當今儒道之首卻盯著姚珞,聲音裡多了點陰沉:“我給你帶了點繡娘陪嫁,還有,我要見陳公台。”
“那,那您就去見唄,我讓慈哥給您帶路?”
“哼,諒你也不敢陪我去。小亮,子義,走,給你師姐撐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