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請蔡師題字?”
“如此大禮,琰虧不可受。”
蔡琰帶著點震驚避開,又對著鄭玄行了一禮。她看著這位老爺子慈愛又帶著釋然的表情深吸一口氣,與他一起將這本《熹平經注》放在了桌子上:“家父深受您的教誨,也同樣日日不敢忘。我不過一做注小兒,論年長與經綸詳細,您先請。”
“你是做注小兒,那彆人又是什麼?罷了罷了,我也就占上年齡這個便宜,先於你簽了吧。”
看著鄭玄與蔡琰兩個人同時簽了名再轉向自己,曹操剛起身就看到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最後還是鄭玄先開了口:“曹兗州,玄有一請求,不知您可否答應?”
“康成公但講無妨,孟德必然是答應的。”
“聽聞你有建一學堂,無論男女,皆可入內學習?這學堂,我能否去當個老師?”
鄭玄笑得有些燦爛,引起不少圍觀書生軒然大波時他又作勢摸了摸胡子,等到不少人都安靜下來才繼續說下去:“造紙之人為女子,做注之人為女子,我那不成器的小、小徒兒也在你手下當了個彆駕。惶惶六十載,我也看破所謂男女塵世,隻想著在這之前,我大約錯過了無數天才。”
蔡琰側頭看著身邊的老人,看著他表情堅決也不再多言。曹操聽到這裡深吸一口氣,對著兩個人同樣恭敬行禮:“二位高義,隻是康成公來學館授課過於勞累,不如……”
“不如這樣吧。”
說完這句話的那瞬間鄭玄似乎是想了想,他看著那些期待的學子張了張嘴,不知為何想到了當年姚珞還是個小姑娘時,對著自己貌似“好奇”的問題:“老爺子,你為什麼同意收我當徒弟?”
“什麼徒弟,你才不是我徒弟,你這是要我的命!我後悔了!”
“哎呀彆那麼傲嬌……我就問問你,當時你看我老師送我過來就點頭收了我,是因為覺得我老師不會看錯人,對麼?”
“才沒有,他絕對是看錯人了。”
聽到鄭玄的反駁姚珞反而笑出聲,良久後才又輕輕開口:“如果我不是老師送來,隻是自己找來的,你不會收我,不會教導我。”
“……”
“是人多看門楣,若無世家,若無祖上詩書傳遞毫無門路,也絕無可能能夠讀書認字。可現在的話,要我說上溯祖宗十八代,又有哪個不是隨著文王武王、伊尹商湯打下來的人呢。能活到現在的人,必然祖上都不是什麼普通人,那為什麼還要按照門楣高低來判斷?”
她笑著側頭,似乎是經過她自己的考慮和判斷,在他麵前第一次直抒胸臆。
“所以你覺得應該怎麼樣?”
“老爺子啊,你在收我之前,竟然沒有問我一句‘妹妹今年多大了,可曾讀了什麼書’。”
姚珞戲謔的聲音聽得鄭玄煩躁,卻又有些莫名心虛:“反正你是公祖送來的,不可能什麼書都沒念。”
“所以呀老爺子,你收的是我老師,還是收的是‘我’?”
他收的是“公祖”,還是收的是“姚珞”?
在問完這個問題後鄭玄輾轉反側根本就沒睡好,正巧又見到來偷聽偷學的太史慈,考教了他幾句後放他進門時,卻又莫名想起了姚珞那天的那句話。
你是為了“什麼”而收學生?為了讓他們明事理,為了讓他們懂經意,為了讓他們能夠做官,還是為了讓自己的想法傳播出去,為了讓更多的人都可以讀到書?
橋玄送她來東萊,臨走前對著姚珞說“藏起來”。可她最後還是沒忍住,沒有徹底地“藏起來”。但是到最後他教她所有的一切,教她怎麼布局,怎麼把自己想要的東西隱在每一步裡。和橋玄一起愁眉苦臉地按住她腦海裡那麼多不切實際的東西,卻又堅持絕對不能讓她把這些都忘了。
他“藏起”了姚珞,讓太史慈跟著她,然後開始等。
在等到這一天之前,鄭玄知道自己不能做官,不能死。他要讓自己更加博學,說話更有分量,更加名滿天下。然後在她終於不會藏起來的那天,做她最好、最堅硬的後盾。
十五年過去,姚珞用的時間比他想得更快,也讓他覺得她做得比他所想象的更好。
她都做到這一步了,那剩下的,自然是他來完成吧。
若世上有責罵,衝著他來就好。
稍稍穩了穩自己的心神,鄭玄撫摸著手裡最後一枚“六十”的令牌,聲音裡多了點嘶啞:“各位苦求尋知,如此幾日與昭姬、與我同坐論道,多加討論,從不藏私。然這令牌也隻剩下最後一塊,關門弟子與我而言實在過於重要,因此我有一策,不知諸位可否諒解。”
當世唯一大儒的關門弟子必然是慎之又慎,所有人都對此表示理解。蔡琰卻像是又明白了什麼,微微後退一步驚愕地看著整個人都在微微顫動的鄭玄。
“老爺子啊,世家子生來就是世家子,貧民生來就是貧民,我這種生於五月初五、父母不詳、□□裸就被扔在亂葬崗上的人,又是什麼呢?”
你是當今少有的天才,是能夠看到這世上弊端的人,是佐世之才。
鄭玄深吸一口氣,看著那些麵露期盼的人無比鄭重開口:“三月後,三月後。我將以《熹平經注》中《儀禮》、即《禮記》一篇作為基礎,出一張‘考卷’試題,以試願意來我學館、亦或者成為我關門弟子之人。在這次試題出前半句而默後半句、以單句釋義、以一論點為篇章作文。”
我非世家,你非世家,曹兗州也不是世家。不是世家之人大多想成為世家,但偏偏這世上總有些人,想要做到能夠讓他人受益、而讓世家利損之事。
你花費了十年讓民間理解“考試”為何意,那麼現在,就讓我來幫你做之後的那步吧。
曹操差點把手中的東西打翻在地上,聽著這一片嘩然再看向鄭玄堅定的表情愣在當時,卻又立刻像是明白了什麼死死地盯住蔡琰。而這個時候蔡琰臉上卻依舊是有著笑容,沒有接上什麼話。
“考官為我,蔡昭姬,與曹兗州三人。多謝曹兗州贈我學館開課,若非您研究造紙多年,如今我、或者說整個天下也看不到這《熹平經注》。而經注多為昭姬所寫,自然是您懂最多,以您來為考官,再適合不過了。”
鄭玄笑得坦然,原本激動的心情也逐漸過去,一點點恢複到了原本平和的狀態:“學館中除卻《熹平石經》與《經注》以外、另有各路典籍、各本經典,供大家抄錄傳閱。這三月為限,且三月俱是免費開放。若是諸位願來,玄敞門以待。”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讓這個消息傳遍天下,足夠讓兗州的“紙”傳播出去,也足夠讓蔡琰的名字徹徹底底進入每個人的心中。這個朝代、這個世界上第一場正經的“考試”,考的是《熹平經注》,考的是《熹平石經》。所有讀書人以此為範本進行揣摩,再也不會有“蔡邕為奸臣”的說法。
蔡琰掩飾住自己的淚意略微側身,曹操抖著手看向鄭玄,卻看到這個老人臉上欣慰的笑。
“孟德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書你也應該印了不少了,英存那鬼精鬼精的丫頭估計早就給各個世家送了一份,剩下的就都是你的那種廉價本。”
等到人都走了鄭玄才笑眯眯地轉身,把曹操引進內室聲音爽朗:“我這人吧,沒啥愛好,就希望天下人能夠多讀點書。”
“……英存也是一樣。”
“彆,她想的可和我不一樣。那小崽子的想法,多到讓我覺得她曾經自己嘲自己的也沒錯,‘一肚子不合時宜’。”②
曹操看著眼前這位老人,深吸一口氣後表情嚴肅地開口:“您這一‘考’,即將天下聞名。”
“那是自然,我這人去哪裡,怕都是天下聞名。”
鄭玄自得了一會兒,然後又輕輕歎了口氣:“但也確實是想收個關門弟子了,孟德,這樣不好麼?”
“您……”
“我沒有偏向,也沒有指代。隻不過出的些許題目,恰巧,恰巧是一些挺不錯的題目罷了。”
看到曹操還有些推卻鄭玄冷哼一聲,啪地一拍桌子,盯著曹操語氣都凶狠了許多:“我不管,我就是要這麼搞,你不讓我搞,我就去和外麵人說你欺負我!!”
這,這又是什麼倚老賣老!
哭笑不得地同意了鄭玄的想法,等到走出門時曹操深吸一口氣重新回到了州牧府。坐在自己家中的姚珞看著院中梅樹,突然輕輕笑著抬起手,折下了一枝青梅。
初平四年六月,大儒鄭玄於廩丘設考,應考者三千餘人,選入學館者百人,入兗州為官者五十人,一人為鄭玄入室弟子,名龐統。龐統時年十四,卻為人質樸所言謙遜,經意功底紮實,鄭玄讚其有雛鳳之質。
“捕捉一隻小鳳凰,老爺子忙得也挺開心。不過現在嘛……”
姚珞看著手上陶謙去打下邳某個自稱皇帝的家夥,然後仿佛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來打他們兗州任城時冷笑一聲,對著一群眼巴巴的武將十分認真地拿起了旁邊的簽筒。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究竟會是哪個幸運兒,跟著她去揍陶謙呢?
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自紅樓夢
②:一肚子不合時宜,王朝雲說蘇軾的話。
小鳳凰被勾來和小亮當師兄弟了,然而小亮是師兄√
簡單來說就是,阿珞搞民間掃盲,鄭玄幫忙乾頂層科舉改革。
第二更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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