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泠飄在半空之中已經三天了。
這也意味著距離她被車撞死已經三天了。
現在的程泠可以確信,人變成鬼後也不影響她生前的記憶,或許隻有孟婆湯才會真正的讓人忘記那些或悲傷或開心的回憶——好吧,短短二十年回顧下來,其實她也沒幾件開心事兒。
她清楚的記得自己死去那天的情形。
那天,她和李哲又開始了激烈的爭吵。和以往的每一次爭吵一樣,都是因為一些雞零狗碎的小到不能再小的日常瑣事。
她在飯後,半是開玩笑半是抱怨的提了一句,大概就是那誰誰家的老公在外賺那麼多錢,也沒耽擱人家回來後幫老婆洗個碗啊晾個衣服什麼的。沒想到,李哲聽了後直接就暴起了。
“你的意思就是嫌棄我賺得不多唄。那彆人家老公厲害,你嫁他去啊!”
程泠被他忽然提高的聲音嚇了一跳,張了張嘴:“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是這個意思你什麼意思!我就知道,你嫌棄我很久了是吧?嫌棄我就是個農村來的,嫌棄我家窮,嫌棄我沒本事!”李哲仿若暴怒化身,碗往地上一摔,發出清脆的響聲:“你要不滿意,我們明天就去民政局離婚!”
程泠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抱怨能夠引來丈夫這麼大的火氣,她身體一抖,往前抓住了他的胳膊,下意識的就是道歉:“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對不起,你彆生氣。”
李哲看著她抓著自己的蒼白的手,嘴角諷刺的往上揚:“這離了婚,說不定你馬上就能找到讓你更滿意的老公呢?畢竟,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會打洞。學學你媽,就可以了。”
他的言語淬劍,劍上封毒。
程泠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抓著他的手垂了下來,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這位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枕邊人能如此毫不留情的用尖利的武器戳著自己的心肺。李哲帶著鄙視的眼神,讓她一下子就回想起,在過去的成長歲月裡,那些躲在角落裡和自己背後指指點點的竊竊私語——
“看,那個小女孩,就是她女兒。”
“哎喲,彆說,長得還真好看。”
“那可不?和她媽長得一模一樣,就是以後可彆學她媽,傷風敗俗,把我們女人的臉都給丟儘了。”
“噓,小聲點兒,彆被人聽見了。”
這些話語,連同著李哲的話,在程泠的腦子裡炸開。
她顫抖著嘴皮,下意識的想要反駁回去,卻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就像是被石頭堵住了喉嚨,隻能急促的不停的喘氣。而另一方,卻越來越來勁: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李哲輕蔑的看她,然後他的視線被程泠身上穿著的連衣裙給吸引了過去,眼神頓時變得更為可怖。程泠瑟縮了一下,這條連衣裙是她媽從國外寄過來給她的,很襯皮膚的乳白色,大方的V領,收腰收得極好,由腰部延伸而下的裙擺旋轉起來像是一朵花。她很少用她媽寄過來的東西,但這條裙子她卻很喜歡。
“誰讓你穿這條裙子?我是沒給你買過衣服嗎?”李哲一邊伸手將她揪過來,一邊不停的罵:“你發騷啊!穿成這樣,是想要去勾引誰?”
程泠在被他拖過去的時候,腰撞上了桌子角,但此刻她已經顧不上傷處傳來的痛楚,唯有恐懼占據了整個心房。她下意識的抬起手臂來護住自己的臉,含著眼淚,聲音顫抖:“不是......我沒有!我隻是隨手抓來穿......”
她喃喃的辯解,卻被湮沒在了李哲的怒吼聲中。男人的瘋狂、女人的無力,這一幕似乎從亙古以來就是如此,並沒有因為到了新世紀就變得有所不同。等到程泠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李哲推到了門外,伴隨著巨大關門聲的還有一句:
“賤貨,滾!”
而在她身後被關上的,是她的家——這套房子,是去年她結婚的時候,她媽送給她的嫁妝。
程泠蹲在樓梯間哭了一會兒,不知道過了多久,見李哲也沒有開門的意思,她茫然的下樓。
或許,可以先在樓下走一走,散散心,等他氣消了,自己也就可以回去了。她心想。
隻是,程泠沒想到,她等不到回去的那一天了。十分鐘後,她被一輛開著遠光燈的貨車撞死在了自己的小區門口,當場死亡,司機肇事逃逸。
這一天,是2000年3月18日,她剛過完自己的二十歲生日不久。
然後,程泠發現自己變成了鬼。
她不知道普通人發現自己死了,變成了鬼之後會是什麼感覺和想法。程泠僅代表她個人,覺得還挺輕鬆的,像是從某個巨大又沉重的鐵銬子裡鑽了出來,隱隱之中有一種解脫的自在和愉悅。
終於可以不用麵對那些不想麵對的人,不用去想那些過於複雜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