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救了這樣不自愛的人?都是出家人了,還鬨出這樣的醜事來…”
出家人是該無欲無求,六根清淨,可偏偏尼姑庵裡有幾個六根清淨的?
薑姒就從沒信過這些。
不過紅玉這話說得不錯,這了緣是不自愛。
薑姒憐憫的不是了緣,是她腹中的孩子。
不過,薑姒揉了揉自己眉心,道:“不是我要救她,是旁人要救。”
八珍方才伺候在薑姒的身邊,早知道這“旁人”指的是謝公子,不過不敢多言,扶了薑姒上車,又叫來車把式,這才回了薑府。
倒是薑姒一路都在思考,先頭是她對謝方知偏見,讓她先入為主地認為是謝方知的錯,其後才激怒了謝方知。
若有下次再見,須得給他道個歉。
不過謝方知這一盤棋,下得也著實叫人看不懂了。
一麵交好傅臣,一麵跟蕭縱這邊還有往來,現在是蕭縱不要他自個兒的孩子,謝方知卻要暗中從中作梗,但是他為什麼偏偏挑中了自己?在旁人看來,她薑姒應該與傅
臣算在一起。
莫不是,謝方知接近傅臣,乃是傅臣那邊知道的?
這些都等問了謝方知才知道。
不過對蕭縱,薑姒卻是完全清楚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發頂,便垂下了眼簾:看樣子,荀堂兄早先說的不曾有錯。
這人絕不是個好人。
懸崖勒馬,她該慶幸自己發現得早吧?
心裡暗嘲之時,薑姒已經回了府。
此一去耽擱了近兩個時辰,老爺子薑坤是今日早晨回府的,下午老太太接了薑荀回來,便與薑坤見過了,現在薑姒隻能單獨去見。
她回府先往善齋堂走,剛進門便瞧見上首左邊坐著薑坤,一滿頭白發,卻精神矍鑠,看人的時候一雙眼則透著深邃。
這是閣老的眼神。
縱橫朝堂多少年,薑坤見過的大風浪太多了,可他沒想到,子子孫孫並非自己所能控製的,他一直以為自己將幾個兒子教得很好,可兒子們長大了,翅膀就硬了,像是
所有的大家庭一樣,最後還是鬨了分家。
一分家便要爭家產,爭家業,一幫人你來我往,跳梁小醜一樣鬥得麵紅耳赤。
那時候,薑坤便覺得,自己風雲了半輩子,從翰林院熬到了內閣,偏偏享不到天倫之樂,年紀大了,也心灰意冷了,便直接離了家遠遊,四處拜會早年的朋友們。
薑坤是皇帝一黨,從不結黨營私,皇帝也放心叫他到處走,如今朝中需要他了,他躲也躲不了,索性回來。
隻是才回來,竟然就聽見老四那一房竟然乾出那等的混賬事來,差點沒將薑坤氣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到了這個時候,薑坤才好了一些,坐在屋裡跟薑荀說話,順便考校考校他學問。
正說著,外頭便來報說薑姒來了,薑坤倒是記得自己這嫡親孫女,打小就是聰明的,不過往日總歸有些怯懦,這一回卻完全不一樣了。
薑姒進來的時候,自然是大大方方,步履從容。
薑荀也坐在旁邊看她,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位位高權重的祖父,薑姒原不大熟悉,更不清楚在自己出嫁之後,薑家到底是什麼情況,隻聽說老太爺的
身子不是很好。在薑嫵出賣了薑家之後,到底最後成了什麼樣,也無從得知。
現在見到這一位祖父,薑姒難免生出幾分敬畏的心來,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姒兒給祖父請安,祖父康健。”
有許久不曾見到,薑坤倒沒想到這丫頭變化這樣大。
想起她與薑荀親厚,薑坤臉上便掛了幾分笑,顯得慈和:“都說是女大十八變,姒丫頭變化也大,差點叫我沒認出來。”
摸了一把胡子,薑坤點著頭,道:“我才打南邊回來,給你們兄妹幾個帶了幾套孔明鎖,幾套書,文房四寶,都已叫人給你們送去了。姒丫頭也彆站著,坐下吧,陪著祖父這裡說說話。”
薑荀笑了一聲,道:“四妹妹如今可是才華不小,前陣子聽說還認識了謝家姑娘。”
“哦?”
薑老爺子陡然一震,眼前一亮,看向了薑姒。
薑坤雖是閣老,也年長許多,可與謝江山比起來還差上一些。
當年在翰林院裡,薑坤與謝江山可是時常下棋,也知道謝氏一門家風如何,對謝家子女的才華更是毫無懷疑。
聽見薑荀說謝家姑娘,薑坤便立刻知道這說的是謝銀瓶了。
薑姒卻有些不大好意思,解釋道:“祖父可彆聽荀堂兄瞎說,孫女不過是與謝家姑娘略聊了幾句,還不曾說什麼話呢。謝家銀瓶姐姐才華驚人,孫女玩玩不敢與之相比的。”
“哈哈哈…”薑坤聞言笑了起來,還硬朗得很,隻道,“你也不必謙虛,我往日聽人提起,知道謝家那丫頭也是個恃才傲物的,你若沒本事,她怎可能瞧得上你?他們謝家人,都這德性,也不必太在意。”
嘴角微微一抽,薑姒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感謝謝家人的賞識?
不過也難怪了,謝氏一門士族遺舊不說,還榮華至今,門第比普通翰墨之族更不知高出多少,隻是越是如此越是低調。這一代裡,名揚京城的就一個謝方知,敗壞了一家的門風,不過偏偏文才極好,叫人想說謝家後繼無人都不能。除了謝方知之外,謝銀瓶雖有才,卻完全不與顧家
顧芝一樣,少有出來的時候。
所以能被謝銀瓶喜歡上,還想要主動結交,在旁人看來是極有臉麵的事。
薑姒雖也佩服謝銀瓶,可不覺得自己比她差了多少,因而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她隻對薑坤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孫女不曾想過她乃是謝家姑娘,隻當她是可以結交的朋友。”
這一句,難免叫薑坤刮目相看幾分。
滿朝文臣,一提起謝氏,必定都是要仰著頭看的,就連薑坤自己也不能免俗,謝江山年紀不如他,可不管是學識還是本事,都遠遠在薑坤的前麵。如今薑姒竟然能有這樣淡泊的心境,自然非同一般。
不管是真是假,但凡能說出來,便已經是心性不同尋常人了。
薑坤終於仔仔細細打量這孫女一番,暗暗點了頭,笑道:“將來你的出息,不該比謝家丫頭低。”
薑荀那邊生怕話題入得太深,連忙插了一句道:“祖父這心可也真偏,方才說荀兒暫還及不上那謝乙,如今卻說姒兒能壓過謝家姑娘,這是說我連姒兒也不如?”
薑姒一下笑了出聲,拿眼去看坐在上頭的薑坤。
老太爺頓時有些無奈,不過想起謝方知來,又道:“祖父這話可不偏不倚。不過…誰知道謝江山這兒子怎麼養成了這樣?”
明明才華蓋世,偏偏放蕩輕浮。
搖了搖頭,話也說得夠多了,薑坤便叫他們回去自己歇著,又囑咐薑荀一定要小心養病,這才叫人送走了他們。
從善齋堂出來,薑姒還與薑荀並肩走。
薑荀道:“近日朝中不大太平,祖父回來便是要給皇爺辦事,不過我記得你說你不願嫁傅臣,方才怎不與祖父提?”
“我與傅臣本就不曾有過任何的約定,祖父才回來,我第一回見麵便說,時機不大對。”薑姒兩手疊放在一起,嫻靜得很,略落後了薑荀半步走,又道,“此事急不來。”
“我雖為蕭縱做事,可鹿死誰手尚還不知,選傅臣也未必就是錯…”
薑荀也不知道話應該怎麼說,畢竟傅臣待薑姒是極好
。
若是大事成,而傅臣敗,未必不能留他一條生路…
不過,左思右想,薑荀又覺得不大對,他歎了口氣,道:“若你能在大事定下之後嫁人,那才最是合適。”
薑姒輕笑:“哪裡有那樣便宜的事?”
“總之你處處留心,時時謹慎,挑夫君可是一輩子的事…”薑荀乃是她堂兄,這些話也不避諱,後又道,“若拿不準主意,叫我來為你掌掌眼,未必不可。”
“我才十三,荀堂兄倒還比我急。”
薑姒一句話便帶過去了,實則人選不是沒想過,可到底還是不合適。
送了薑荀回竹院,薑姒也就回自己屋裡去忙了。
老太爺回府,裡裡外外都在忙活,周氏年後便該生產,如今操勞不宜太過,一大家子的事幾乎都放在了薑姒的手裡主持。好在薑姒前麵早就已經將事情給理順了,如今辦起來照舊頭頭是道。
自打薑坤回來,老太太那邊就消停了許多,衛姨娘也不敢在背後做什麼手腳,乖順得像是小白兔。
這一切都是因為有薑坤在,就連薑源到了薑坤麵前也
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隻是薑坤也懶得見這些不孝子,薑源則是明裡暗裡跟老太爺借人脈,想要借著老太爺的關係往上爬。誰知道當場就被老太爺甩了一巴掌,灰頭土臉地從屋裡出來,再也沒去求過老太爺了。
過年節時候,老太爺四個兒子都在京城,獨獨四老爺薑清被老太爺毫不留情地打了出去,連飯都沒留一頓。
當時薑姒見著,可好一頓解氣,隻管吩咐下麵仆人,將四房趕得遠遠的,生怕他們壞了薑荀的心情。
按理說,薑坤這麼個脾氣古怪,又被兒子們寒了心的老太爺,應該很難接近,可薑姒跟薑荀都非常得他喜歡,時常過去說話。
久而久之,薑姒便也覺出了這其中的妙處,薑荀要學的乃是權謀之術,薑坤講一些朝中的陳年舊事,分析其中道理的時候,往往也不避諱著薑姒,薑姒就這樣聽著,慢慢也摸出官場上這些個彎彎繞來,總算是知道男人們的世界無比精彩。
耳濡目染之下,說薑姒什麼也沒學到是假的。
至少,她對如今朝中的局勢,有了更深刻的認知。
由此再見到謝方知的時候,她便清醒了許多,也有把握了許多。
翻過年的元宵燈會,薑姒與府裡女眷們一同出來,才到了茶樓上等著看花燈,便有人遞了條子進來。
是謝方知。
那了緣小尼姑在彆院裡過得很好,如今已有了二十多日,謝方知約莫也是知道薑府這邊來逛燈會,才抓住了機會急急遞消息進來。
謝方知不像是傅臣,他與薑姒素來沒有什麼交集,若是傅臣想要往薑家遞個消息簡單,謝乙卻是萬般地難。
這許多天,薑姒故意沒出過門,也早就將那了緣的行蹤藏好了。
在知道了緣腹中乃是蕭縱骨肉之後,薑姒便料定謝方知不敢大張旗鼓地查,生怕有個萬一,被人發現,那才是得不償失。
所以如今薑姒一冒頭,謝方知立刻找了上來。
打開紙條一看,薑姒便又收了,道:“上頭待著也無聊,我下去河邊上逛逛,瞧瞧花燈。荀堂兄與世子爺那邊去了,若他回來,還請他在上頭等我。”
這邊薑姝沒一個月就要出閣,難得還有這樣出來玩的機會,今天也出來了,聽見她這話,便道:“四妹妹去吧,一會兒堂兄回來我自告訴他。”
薑姒於是與紅玉、八珍、靈芝等人出去了,沿著河邊轉了一圈,便在小橋下麵瞧見了一艘烏篷小船,外頭掛著一串紅燈籠,一串綠燈籠。
這就是謝方知說的地方了,他倒是挑了個彆致的好地方。
薑姒隻叫紅玉等人在岸上等著,自己上了船,躬身進了船篷。
謝方知一身藏青長袍,顏色偏暗,已在盤坐在船內等候多時,他麵前擺了一張方幾,抬眼看見薑姒進來,眼底氤氳的寒氣,終於散去一些。
“真是菩薩難請,四姑娘金枝玉葉,竟也肯來。”
“謝乙,如今是你求著我辦事,肯來已是我給了你麵子,你莫不識抬舉。”
薑姒原是想著愧疚於他,還想道個歉,誰想到他一開口便叫人皺眉?
她今日一身天青錦緞圓領袍,腰上懸著深青色珠玉絲
絛,皮膚細白如在牛乳裡洗過,身上帶著淺淺伽羅香,方一坐進這簡陋寒酸的烏篷小船,便為之增添了無邊的豔色。
謝方知瞧著她,端了一杯酒來喝,頗覺秀色可餐。
他道:“我派人在薑府外頭守候多日,四姑娘卻偏偏不肯出來,真是叫謝某苦等,發發牢騷,倒也成了謝某的錯了。那謝某便要問了,如今四姑娘可知道那是誰的骨肉了?”
知道了。
薑姒看著眼前一杯酒,端了起來,一舉杯,坦然至極:“你謝乙名聲不好,無怪旁人誤會你。我也不過俗人,謝公子若以為我火眼金睛,能從你這一具臭皮囊裡看出什麼淤泥不染之風,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好男不與女鬥,謝公子當時不曾計較,如今怎的這樣小心眼?”
“…我原以為我已是舌頭上淬過毒的,不曾想一山更比一山高。”
謝方知自歎弗如,由是舉杯,輕輕與她相碰,端酒至唇邊之時,卻拿眼看她。
曾幾何時,也有這樣的一幕…
隻是那時,他們喝的是交杯酒。
見薑姒已經飲儘杯中酒,謝方知忙將眼一垂,也一口喝儘了,才狀若無事道:“既是誤會便揭過不提,了緣人在何處?”
薑姒道:“了緣如今很好,不過…謝公子曾經答應過,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並且欠我一個人情。”
謝方知看她,手指指腹輕輕摩挲著那雕花方幾的棱角,卻溫柔似觸摸女人細膩的皮膚,他淡笑:“謝某猜,四姑娘想問宮門外,在下欲言又止的那一番話。”
“…不錯。”
薑姒並不否認,而她也同時認知到,謝乙並非池中之物。
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謝方知再飲一杯酒,竟問她道:“你真想知道?”
為何不想?
薑姒不明白。
此時,外頭已經有人搖了櫓,烏篷小船便在這一條泛著燈影的河上劃開漣漪,行了出去。
隻是外麵彩燈絡繹,船內卻是幽暗一片。
謝方知的表情隱在這一片昏沉之中,聲音沉而重,又帶著辛辣的譏誚,隻道:“皇爺與侯夫人有私。”